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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公子世无双
这时候轻雾端了清粥小菜出来,交予十三。
“好了,知道了这些,你可要懂得避讳。如果在公子面前说漏了嘴,怕是会惹得他大发雷霆,到时候夫人也救不了你!”
十三不再说话。
竹先生说过,这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
她想,或许公子和竹先生之间,有一些不愿意被人所知道的秘密吧。
从厨房到小院之间的长廊并不短。
十三端着热腾腾的粥,一步一步走得小心,不敢有丝毫的闪失。
路过第一个拐弯处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轻轻的,仿若无闻的。
后来想起来,若是当时她没那么在意,或许就会当做是风雪的声音而忽略了。
但是她却注意到了。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廊子的那一头是一扇紧掩的门,门上的匾额上,有“结草堂”三个字。
“结草堂……”
结草。
这是一个古时候关于报恩的故事。
那是天历前112年的一个夏季, 昼王出兵伐西南部落邯,王军和邯兵在上古岳平原交战,王将都周与邯将杜归相遇,二人撕杀在一起。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都周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归,使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当场被都周所俘,使得都周在这次战役中大邯师。
王军获胜收兵后,当天夜里,都周在梦中见到那位白天为他结绳绊倒杜归的老人,原来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亡魂。
“感谢你没有让我的女儿陪葬,而是让她改嫁了。”
那位老人这样对都周说。
原来,都周的父亲有位无儿子的爱妾。他在生病之初对都周说道:“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不久父亲病重,又对都周说了这样的话:“我死之后,一定要让她为我殉葬。”
等到父亲死后,都周没有把那爱妾杀死陪葬,而是把她嫁给了别人。“人在病重的时候,神智是昏乱不清的,我嫁此女,是依据父亲神智清醒时的吩咐。”
都周这样对众人解释。
从那以后,结草便成了报恩的代名词。
这么说起来,结草堂也应该是和报恩有关系的了?
十三这么想着,心里虽然好奇,但是却没有走过去看。如果再不快些的话,手里的粥就要凉了,公子生起气来,可是十分的可怕呢!
入夜。
夜里的王城是极为危险的。
所有的老人都会这样教导孩子。
因为王城是一个国家权力最高地方,也是争权夺利的游戏最为激烈的地方。百姓们生活在这里,往往会受到最为严苛的压迫,穷苦的百姓看着达官贵人的锦衣华服,或许会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感慨来。
在这种状况下,各类负面情绪充斥着整个王城,与之俱来的便是怨灵的出现。
传说有人在夜里看到成群结队的恶鬼迎面走来,也有人因此而丢了性命的。
这便是人们口中说的“百鬼夜行”。
窗外依然下着细细绵绵的雪。
十三安然地睡在屋子里。
忽然,好像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十三警觉地睁开眼睛,披了衣服起身开门。“或许是公子醒来饿了,让她去厨房拿东西吃吧。”她的心里这样想着。但是开门了之后,却看不到有人在门外。
她的心里害怕起来。
退后一步向要把门关上,然而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飞虫,在夜色中还有淡淡的黄色的光芒。
“难道是竹先生的式神吗?”
这么想着,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小虫迈了出去。
她的小屋在公子的屋子的西面。
跟随着小虫子一路沿着白天去厨房的长廊走去,在拐弯处的时候,小虫子居然转换了道路,往结草堂的方向去了。
十三心中犹豫了一下,然而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支配了她的身体,她的犹豫没有传达到她的肉tǐ上。
她一步一步地走进。
发着亮光的小虫,在她面前忽高忽低地飞舞着,漆黑的夜空中,留下一道金色的痕迹。
她终于站在了结草堂前。
深红色的木门紧掩,门上落了锁——
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十三的心底忽然浮现一个念头:这是一把青铜锁,锁身上镌刻着复杂的图案,仿佛是一种古老的祭文。
她伸出手去。
然而,在手尚未触碰到青铜锁之前,却听见轻微的一声响——
门居然自动打开了!
而那把锁,安然地挂在门上,没有一丝晃动,仿佛一开始,这门便是打开的。
那发光的虫,凭空地消失了。
十三走进去。
迎面便是一扇屏风,看不清楚屏风上的画像。
从屋子高高的横梁上,有素白色的幔帐垂挂下来,没有风,幔帐是死气沉沉的,无一丝波动。
她绕过幔帐。
脚步顿时停滞在那里不能再上前一步。
对面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两只惨白的烛火,烛火之间赫然摆放着一个牌位。青烟缭绕之间,拿牌位上的字森然可怖,扭曲得仿佛是一尾绞动的蛇。
只是,依然是看不清楚牌位上的字。
大将军是为国捐躯,他的牌位被供奉在明国的忠仁祠堂,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么,在将军府里这个牌位,又是谁的!
她伸出手去。
极力地想要够到牌位。
她想要看清楚牌位上的字——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十三,你怎么还没有起来!公子在屋子里大发雷霆呢!”是薄烟的声音。
那凭空消失的虫,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且越飞越近,最后那光芒越来越耀眼,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赶紧拼命去揉,努力地睁开眼睛——
十三发现,自己正在自己正蜷缩在温暖的被窝中,房门被薄烟敲得“砰砰”作响。
原来竟只是一个梦境而已!
待她梳洗了赶到公子屋里的时候,源墨已经在薄烟的伺候下洗涮了,换好了衣服。见十三进来,源墨双眉微皱,不悦道:“主子都已经换好衣服打算出门了,做丫头的才起来,云夫人可真是买了个好丫环!”
十三心虚,赶紧展开笑容甜甜地:“公子,今天也要去找竹先生吗?”
源墨轻轻哼了一声,提脚便走并不作回答。
薄烟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跟上伺候着!”
门外已然备下了牛车。
牛车无棚,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在上面。赶车的男子蜷缩在车上,仿佛没有察觉到主人的到来。
源墨率先上了车,十三赶紧随后跟上。
这时候,牛忽然迈开脚步走动起来。
毫无预兆的,甚至没有看到赶车人的动作。
十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然而没有发问。
她知道,这一切或许都是术,而薄烟说过,在公子面前是不允许提起术的。虽然她对此深感怀疑,然而却知道有些事情闭嘴总是对的。
而且她的脑子里,此刻满满的都是梦里那个古怪的牌位。
那到底是谁的牌位?
天空依然是苍茫的,据说从六年前雪国亡国的那一日起,天空便再也没有呈现过蔚蓝的颜色。
道路两边的角落处,蜷缩着不少雪国的难民。他们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雪的寒冷,而是因为对未来的渺茫的恐惧,对下一刻生死的无法确定。
“好可怜……”源墨从十三的嘴型里读出了这样三个字。他斜睨了一眼那些难民,只觉得心底是一片漠然。在他的心里,从未出现过“可怜”这两个字。
他只知道,从年幼的时候开始,他便承受着世人“野种”的骂名,对术的一窍不通,让他自卑到了极点,他甚至有些相信世间的那些传闻了。
可怜?
难道他不可怜吗?
这么想着,眼底竟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牛车经过集市。
十三看见一群人围了在一边,仿佛在议论什么。
牛车从人群边上经过,十三踮起脚努力朝里面张望着,发现居然是几名身着华服的公子,在调戏一名卖艺的姑娘。她心中一急,大喊道:“公子,你快看!”
这样一喊,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了过来。
源墨心里一沉,低声喝道:“多管闲事,快坐下!”他一眼便看到,人群里身着玄黑色袍子的,正是信临侯之子培风。
十三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公子的不妥,急道:“公子,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难道不该管一管吗?”公子的母亲是公主,那这明国的事,也该有一份责任才对。
这时候那群公子似乎已经把兴趣从卖艺姑娘的身上转移了过来,他们跟在牛车的后面,远远地嘲笑:“哎哟,那不是公子墨吗?怎么,又去跟竹先生学习御神术吗?”
“别白费力气了,反正有你的好娘亲照拂你,这一辈子吃穿又何须愁呢!”
“哎,等到云浮夫人人老色衰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男人肯照拂这个野种呢!”
他们在背后发出这样的嘲笑。
马车渐行渐远,这声音也渐渐地散去了。
十三不安地坐下,小心地打量着公子的神色。
她知道,方才自己闯了大祸了。
原来薄烟姐姐的警告,并不是毫无根据的。那些人着实可恶,竟这样嘲笑公子。她心疼地看着公子发白的脸色,只觉得自己方才错怪了公子的无动于衷。
源墨静静地坐着。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笔直得显得僵硬。
他的目光凝滞在一个点,下颌的线条极其的生硬。一双好看的眸子里,是最暗沉的光。双手隐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中,因此十三才没有看见那因为紧握而隐隐发白的关节和暴起的青筋。
他这样僵硬地坐了一路。
直到牛车在竹府的小门前停下,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两人才下牛车。
小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女子从里面迎出来。虽然说是女子,然而她却穿着男人穿的深衣,她走到源墨面前,轻轻鞠了一躬:“我们公子恭候您多时了。”
“咦,竹先生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十三忍不住好奇地问。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让开了路,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源墨点点头,随着女子进去。
十三仔细地打量着女子。她不是竹叶,也不是彩蝶。她究竟是人,还是竹先生驱使的另一个式神?如果她是式神,那又是什么东西幻化而成的呢?
她想要在女子身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然而却一无所获。
竹林的尽头,竹亭却不见了。
出现了一间矮房。
女子引着两人进了房间,只见竹凤浅在席上箕坐,见两人进来,唇边含笑,双眼只盯着十三看:“来了……”仿佛是对着十三说的。
十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竹先生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她忍不住还是要问。
竹凤浅低低笑了一声:“是我的蜜虫告诉我的。墨儿,你方才一路上可坐得十分端正。”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捉狭。
蜜虫?
十三还是迷惑,然而公子接下了竹先生的话,她也不好再问。
“方才在路上,遇见了信临侯之子培风一行人。”他的面色此刻已经稍稍缓解,似乎只有在竹凤浅面前,他心底的自卑才会淡化。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竹凤浅不会嘲笑他对术的一窍不通。
“是这样。”竹凤浅点点头,仿佛一切已经了然,不再多问。“那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这时候一名女子端上了烫好的热酒,为两位公子斟好。
竹凤浅端起来抿了一口。
源墨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十三,仿佛在顾虑什么。
竹凤浅也不说话,只含笑看着两人。
十三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在她醒悟过来,公子或许是不想要她在场的时候,源墨仿佛是下了决心,开口道:“昨天晚上,墨儿在房里练习御神术的时候,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原来昨天晚上她推门进去之前,公子是在练习御神术吗?
“奇怪的现象?”
“是。”源墨略略停顿了下,仿佛在思索该如何措辞才好。“墨儿按照先生的指点对着水盆里的水练习的时候,出现一股奇怪的风,将水全浇在了自己的身上。”
“奇怪的风?”竹凤浅挑眉,好像有了一丝兴趣。
的确是一股奇怪的风。十三在心里想,自己推门进去的时候,外头虽然下着雪,却没有风,为何会从屋子里吹出一阵风来,现在想来的确很是奇怪。
“是。因为怎样都练习不好,所以心里十分着急,这时候就忽然出现了一股风,在屋子里盘旋了一会,就把盆子给掀起来了!”源墨现在是十分肯定地回答。
竹凤浅若有所思地望着源墨。
如狐狸一般的眼睛里,十三第一次看到了深沉的严肃的光。
她忽然想到,昨晚的奇怪的事情,或许也可以跟竹先生说。只是——
究竟该不该当着公子的面说,她的心里却犹豫了。
如果那牌位上供奉的,是公子的生身父亲,证明了公子真的不是大将军的孩子,那该如何是好?公子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这时候,竹凤浅忽然道:“墨儿,你到后面去,帮我取一件东西来,可好?”
源墨怔了怔,便点点头。
竹凤浅一招手,便有一名女子推门进来,对着源墨笑道:“公子请随我来。”那女子,分明又不是方才那一个。
这房子里,到底有多少女子!
十三有些迷糊了。
待源墨消失在门外。
竹凤浅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十三:“小十三,现在可以说了吧?”
“啊?”十三讶异地。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嘛?”竹凤浅低声神秘的,唇边的笑意越发地浓厚起来。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看着这个小丫头傻傻呆呆的样子很是好玩。
她好像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难道先生会读人的心思吗?”十三咕哝着,闪躲着竹凤浅的眼神,生怕假若对上他的目光,心思就会全部被他读了去。
“先生,你可见过一种会发光的虫子吗?”十三严肃地问。
“见过。”竹凤浅爽快地。
“见过?”十三讶异于竹凤浅坦然的表情,“那也是式神吗?”
“那只是萤虫而已嘛!”
“只是?”
“是自然界的一种普通虫子罢了,在天气温暖的时候,常常会出现在夜晚的草丛中。”竹凤浅微微惊讶地看着十三不敢置信的表情,反复地玩弄着手里的折扇。
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似乎并不完全,却又不能说肤浅。
只是一种普通的虫子而已吗?十三迷惑地:“如果只是普通的虫子,怎么会懂得带路呢?”就像是彩蝶给她带路一样,分明是式神才会做的吧!
“带路?”竹凤浅来了兴趣,停止玩弄手中的扇子,直直地看着十三。
“是……昨天晚上,在我的梦里,萤虫给我带路了。”十三肯定地,“虽然是梦,但是感觉却很真实。”她陷入到对梦的回忆里。
“去了哪里?”
“嗯?”
“萤虫带你去了哪里?”竹凤浅又轻声地问了一遍。他的声音极其柔美,听起来仿佛有一种极其能诱huò人心的感觉。
“结草堂。”
“结草堂?”
“将军府里有一间结草堂,白天的时候我路过那里,但是没有进去看。没想到晚上做梦却梦到了!”她自己也很是惊讶,其实她对那结草堂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没有想过要进去一探究竟,却在梦里梦到了。
“里面有什么?听起来好像是为了感恩而设立的。”竹凤浅若有所思。
“牌位。”十三肯定地回答,“就在我要看到牌位上的字的时候,我就醒了!”她有些懊恼。如果薄烟姐姐没有来叫的话,或许她就看到牌位上的字了。
也就不必像现在这般苦恼了。
“牌位……”竹凤浅一怔。
狐狸般的眸子里光芒黯沉了下去,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十三不安地看着竹凤浅,等待他的回答。
竹凤浅沉吟片刻,忽然拍了拍手。
门外出现一名女子。
“去拿朱砂和纸来。”竹凤浅吩咐道。
女子退下去,片刻之后又回来,手里端着一个小案,案上是朱砂和纸张,还有一张竹叶。
竹凤浅拿起竹叶,点了朱砂,在纸张上画了几笔,然后叠成三个角的形状,递给十三:“这是符,你带在身上。”
“符?”十三迷惑。带在身上,便可以知道牌位上的字了吗?
竹凤浅笑而不答,靠近十三轻声地说:“十三,你是信我的罢?”
不知道是哪来来的信心,十三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竹凤浅忽然收敛了笑容,回身端坐好。不过眨眼的功夫,源墨便出现在门口,手里多了一个紫色的锦盒:“先生,东西拿来了。”
竹凤浅点头:“这是送给云浮夫人的,你带回去罢了。”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墨儿,待你母亲好些,你毕竟养了你这么多年。”
源墨怔了怔。
这倒是竹先生第一次关心他和云浮夫人之间的关系。只是没有多问,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应下了。
竹凤浅起身来。
“好了,我还有事情要办,你们先回去吧。”说罢,也不送客,径直转进了后屋,不再出来。
因为回来的早,马车进了城的时候,天色尚是大亮的。
源墨似是忽然来了兴致,将牛车先遣了回去,只带着十三在大街上信步走去。
今天的天气不错,早上出门的时候落了雪,现在却停了。素白的积雪被扫开,堆在大街的两侧,看上去好像是白色的坟头。“这雪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再这样下下去,恐怕……”
十三好像听见有人这样叹息着。
她知道,这长达六年不间断的雪季,是雪国祥兽雪凤凰的身躯所化的,有人说,是雪王对世间的诅咒,也有人说,是雪王对青国将军青羽的怨恨。
青国将军青羽,是雪国人。
传言中,他爱上了青国的公主,因此背叛了雪国和与女王的婚约,最后甚至领兵攻进清源城,他手中的宝剑,曾经是护卫着雪国的子民的宝剑,刺进一个个雪兵的胸口。
十三摇摇头,赶走这传说给她带来的莫名的心痛和沉重。
大街上,此时有许多小摊小贩。
王城总是个繁华的地方。
源墨负手走在大街上。
他看到迎面的一道道目光,无一不是恭敬唯诺的,他们都怕他,他知道。因为他是公主的儿子,是明王的表弟,还是信临侯的义子。
但是他也知道,他走过的地方,他的背后,那些目光都迅速转化成嘲笑不屑和鄙夷。因为他是传言中的“野种”,因为他徒有尊贵的血统却对术一窍不通,还因为——
他的义父信临侯,实际上是他母亲的入幕之宾,他所得到的照拂,是他的母亲云浮夫人用身体对那些男人媚笑承欢换来的。
他一步一步走过。
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他的面上已经可以做到波澜不惊。然而他的心里却始终不能。他的面上越发的沉静,只说明他的心里的阴柔之火越发的厉烈。
十三跟随在公子身后。
因此她清楚地看到了那些人的目光从恭敬到鄙夷的转换。
进府这些天里,她已经对公子和夫人之间的嫌隙有了些许的了解,虽然依然无法谅解公子对夫人的态度,然而心里更多的却是心疼。
她的公子,有最明亮的眸子,如梨花一般微薄透明的目光,然而却要承受这些人世俗的目光,承受自己的无用和为世人嘲笑的身世,他一定很难过吧。
可是他表面上这样的平静,却更让她心疼。
“咦,公子,这支发簪真好看!”她拾起旁边小摊上一支发簪,试图打破这空气里令人难堪的气氛。
源墨闻言回头。
双眉微皱。
十三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糟糕——公子该不会怪她多管闲事吧?
“不过,仔细一看,倒也不怎么好看了!”她急忙展开讨好的笑容。
似乎被她这样小心翼翼的笑容逗乐了,源墨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你喜欢便买下好了,罗嗦!”
十三丧气地:“公子,奴婢没有钱。”
她是被云浮夫人买进府里的,没有月钱可领,平日也不管府里的吃穿用度,所要做的不过是服侍公子,跟随在公子身边,自然不会有钱在身上。
这时候那小贩谄媚地笑着凑上来:“这位姑娘好眼力,这支簪子可是……”
源墨有些不耐地打断他:“多少钱说来便是,别在本公子面前卖弄口舌。你这地方会有什么样的货色,本公子还看不出来吗?”
“哈哈哈——公子墨看尽天下名珍,你可不长眼的东西,想拿这样的货色来糊弄公子墨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十三眼角看到公子的脸色猛然一白。
她转身。
原来是方才来的路上,遇见的那名调戏卖艺姑娘的男子——信临侯之子,培风。
她敛裙为礼:“奴婢见过公子。”虽然不知道他和公子之间的关系,然而她知道行礼总是没有错的。
培风斜眼睨十三:“源墨,几日不见你身边倒多出个跟班的来——仔细看看,长得倒是挺标致。”他凑上来,一双眼微眯,好像是闻到腥味的猫。
十三心底没来由的厌恶,然而脸上只能装作笑靥如花:“奴婢谢公子夸奖。”
这时候,源墨一把将她扯到身后。
“公子风调戏了卖艺的姑娘不够,连我的侍女都不放过吗?若是让大王知道堂堂司礼大臣竟是这样的人,怕是会不太高兴吧。”
十三的心里微微怔了怔。
虽然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然而多年之后想起来,小小的她藏在公子的身后,只觉得那并算不得宽厚强壮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片天,护她周全。
培风闻言不恼:“哦——我倒忘记了,原来我是堂堂的司礼大臣!”源墨知道他下面要说出什么来,双眸猛然一缩。“对了,公子墨担任的又是什么差事呢?”
“公子,你真的是忘记了——公子墨是无官一身轻呢!”身后有随从不怀好意地。
培风正色:“是吗?这堂堂公主和大将军之子,大王的表弟,居然在朝中谋不到一官半职?可着实叫人不解!”他转而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源墨,恍然大悟地:“哦!本公子忘记了,公子墨手无缚鸡之力,对御神术一窍不通,怎么可能入朝为官呢!”
周围爆发出毫不掩饰的笑声。
“野种”,“将军的诅咒”,这样的词从围观的人群的窃窃私语中不断地传到十三的耳朵里,她心里一紧,急忙扯了扯源墨的袖子:“公子,咱们回府吧!”
都是她的错,无缘无故地要看什么簪子,又让公子被人取笑了去!
想到这里,她狠狠地把手中的簪子扔回到小摊上,好似是什么不洁之物。
“公子……”她去拉源墨的袖子。
然而源墨却固执地站在哪里,双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直钉钉地盯着培风大笑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觉得周围起了风,微微地撩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这时候,培风似乎笑得够了,走过去拾起摊子上的簪子:“这样的货色,便是送给本公子都不要。真是什么样的身份,配什么样的东西!”
周围的笑声越发的嚣张起来。
简直太过分了。
十三忽然愤怒起来。
这个公子培风,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三出演侮辱公子!不过是懂得一些所谓的御神术罢了,就真的有那么了不起,就真的高人一等吗?
她方要上前去质问——
源墨上前一步,挡在培风的面前。
“这簪子,是本公子要买的东西,公子风若是不介意——”他伸手做了一个索要的姿势。
众人皆愣在原地。
在他们的印象中,公子培风侮辱公子墨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然而公子墨的反抗,却是第一次。
所有的人都认为,公子墨知道自己在出云城的周全,需要依靠信临侯来维护,因此绝对不敢反抗信临侯的公子,然而这一次,他们却猜错了。
源墨站在培风面前。
一袭月牙白的长袍,宽大的袖袍在微风中微微摆动。乌黑的发披在月牙白的长袍上,仿若倾泻而下的墨色瀑布。他的手平摊开在培风的面前,那手掌白皙,却似僵硬如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培风亦想不到源墨会抵抗,恼怒地:“呵,你要买的东西,还要问过本公子要不要让你买!”他一挥手,有随从赶紧上前,从腰中掏出一吊钱扔在小贩面前:“这簪子,咱们公子风买下了!”
那簪子原本只是极其普通的货色,一吊钱已经绰绰有余,再加上买主是信临侯之子,小贩自然连声道:“谢公子。”
源墨愠怒:“这簪子是本公子先看中的,你为何卖给他人!”
培风得意地把玩着手里的簪子:“唉,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货色,根本不值一吊钱。不过,本公子就是喜欢夺人所好,这乐趣可远远不止一吊钱。”
他挑衅地看着源墨。
周围的嘲笑声更大了一些。
然而只听见“砰”的一声,所有的嘲笑声都转化成了惊呼声。
源墨结结实实的一拳,狠狠地打在公子培风的鼻梁上。
这一拳极重极狠,打得公子培风倒退了好几步。
“公子!”十三惊呼,急忙上前去拉住源墨。
她知道公子培风的确可恶,她知道公子的心里,此刻一定非常的愤怒,但是她同样知道的是,公子培风不是将军府可以惹得起的人物。
且不说家世背景和身后的势力,只说单打独斗,公子又如何是司礼大臣的对手!
“可恶!”公子培风站稳脚步,恼羞成怒冲上前来,对着源墨亦是一拳,然后不等源墨站稳,他右手食指竖起,在身侧搅动起如漩涡一般的水流。
是明国的御水之术。
源墨的脸色一白。
他咬牙。
他知道,若动用到御神术,他绝对不是培风的对手——或许,他也根本不是这里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对手。他苦笑,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忽然,有小小的身影从身后窜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十三抿唇,挡在源墨的面前。
她要保护公子。
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培风眯起眼睛,失声冷笑:“哈,源墨,你居然要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娃来保护你,实在是让本公子佩服呢!”
“我不需要她来保护我。”源墨仿佛是咬牙切齿才说出这句话,“我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我!”他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十三,上前一步站在培风的面前。
双眸寒冷似脚下的薄冰,他盯着培风。
有那么一瞬间,培风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一丝恐惧,因为这样的眸光。
然而只是一瞬间,他迅速回过神来:“哈,不需要……”他逼近源墨,“源墨,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是怎么伺候我爹的?”
“你说什么!”瞳孔猛然缩紧,源墨咬牙切齿地。
周围有不断传来的议论声。
“你回去问问你娘,穿着透明的薄纱跳九天玄女舞,是什么感觉……”话音未落,只见源墨挥手又是一拳,然而这一次,却没有打中培风。
培风早就料到一般,懒懒扬手,便有无色的水帘“哗”的一声在他面前张开,挡住了源墨的一拳,反而是源墨,被弹了开来,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哈哈哈……”
周围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
太过份了。
十三气得有热泪盈眶。
“堂堂司礼大臣,却以自己高强的御神术来欺负一个不会御神术的人,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嗯?”培风怔了一怔。
周围的人都怔了一怔。
“你这小小的丫头说什么?”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培风问道。
十三深深呼吸,站到培风的面前,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略带危险的目光:“我说,堂堂司礼大臣,却以自己高强的御神术来欺负一个不会御神术的人,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培风忽然觉得好笑,更多的却是愠怒。
“不会御神术,便是那么可耻的一件事情吗?”十三继续对周围的人说道,“难道你们这样冷眼旁观他人作恶,不但不施以援手反而起哄的人,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更加可耻吗?”
这个时候的十三,才满十五岁而已。
身子还十分的瘦弱,穿着窄袖的褥裙,也还显得有些单薄。眉目清丽,却还是没有舒展开的样子,好像是早晨即将要绽放的花苞。
然而,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众人中间,挡在培风和源墨的中间。
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
精巧的下颌微微扬起,仰视着培风,而眼底却是深深的不屑。
她比培风矮了一个头,然而——
培风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错觉,他竟觉得眼前的女子,高大如远处延绵不断的山峦,她的眼神竟是那样动人心魄,让他在那一刻愣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
便是在面见明王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不曾有过这样既敬又畏的感觉。
以至于良久过后,他才反应过来。
“好,既然如此,本公子就不用御神术,跟源墨徒手相斗。若他能赢得了本公子,本公子日后见了他,退避三舍。”
“退避三舍”三个字讲的极为重。
培风看准了,源墨身子孱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了。
仿佛所有的人都得知了信临侯府的公子培风和将军府的公子源墨要在这里决斗的消息,而纷纷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一些店家甚至关了店门前来观战。
“应该是公子培风会赢吧。”他们心里都这么想着。
而公子培风和公子源墨早就扭打在一起。
起初是公子培风占了上风,一群侍从在周围不断地呐喊叫好,培风亦是沾沾自喜:“怎么样,源墨,你服是不服?都说你是野种——我看你爹是谁,连你娘自己都不知道吧,她上过那么多男人的床……”
源墨的脑子里轰然一响,满腔的热血忽然涌入脑子,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咬牙扑上去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的一拳打在培风洋洋得意的嘴脸上。
许是没有料到源墨会忽然发狂,培风猝不及防,竟然被这一拳打倒在地。
源墨扑上去,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滚在雪地了。他一拳一拳狠狠的落下,砸在培风的脸上,身上。原本培风是比他强壮许多的,更有御神术护身,可是这一刻,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蛮力,不顾一切。
培风也被吓得傻了,竟忘记了自己的御神术,又哭又叫起来:“你这个野种,你敢打本公子!本公子要了你的命!”他冲着周围同样吓傻了的侍从吼,“还不过来帮忙!”
侍从们闻言,急忙一拥而上,却拉不开两人,又不敢擅自动手伤了自己的主子。
有熊熊的怒火在胸腔中燃起,燎过枯谢已久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轰然而至。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出云城便是他的恶梦了,他在出云城的存在,仿佛只是让这些热平添茶余饭后的笑料。
他心底不是不恨的,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反抗。
可是这一刻,他却被心里的怒火烧红了眼,压在培风的身上掐住培风的脖子不肯松开,培风被掐的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侍从们也都慌了,顾不上许多,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源墨拉开。源墨被狠狠地掼在雪地上,侍从们一拥而上,拳头如雨点一般地落下来。
十三看在眼里,急忙冲上去想要拉开那些人:“你们做什么——说好了——说好了是一对一的决斗……”然而那些人哪里会理她,只觉得身后一股猛力朝她袭来,是培风从身后踹了她一脚。
她猛地倒在源墨的身上,那些雨点般的全都悉数不落地全部打在她的身上。
十三只觉得身上一阵剧痛。
但是她咬牙,紧紧地抱住公子。
如果一定要承受的话,她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替公子挡去这些拳头,挡去这些侮辱。
心里有前所未有的一种感觉,她知道那是愤怒。
是出离的愤怒。
这时候,苍白的天空落下了细细碎碎的雪花。只是细细碎碎的,若不仔细去看,几乎不会发现——事实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些细碎的雪花。
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忽然刮起的大风上。
仿佛是从远处的山谷直直刮来的一阵强劲的风,它不强烈,然而却给人以极其强烈的存在感,只要稍微有些御神术造诣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出来,这不是寻常的风。
是由青国人驱使的风,而且——
培风能够感觉得出来,驱使这阵风的人的御神术造诣,绝非他所能想象。
“难道是青国的密探!”周围开始骚乱起来。若只是寻常的青国人,绝不敢在明国的司礼大臣面前,为了一个公子墨而使出这样强大的御风术来。
人们面面相觑,似乎都想在对方的脸上找出密探的影子来。
“公子?”培风的侍从也慌了,扔下被打得几乎是奄奄一息的十三和源墨,跑上前来,紧张地请示。
培风的神情严肃。
他转身打算离开。
然而,源墨却却地上爬了起来,像一堵石墙,挡在他的面前。
嘴角带着鲜红的血迹,白皙的脸庞因为沾染里地上的污泥而有斑驳的黑色。
他的表情坚毅如铁,月牙白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好像他正站在风的正中心,他周身的风尤其强烈,那墨色的发被吹得飞起,在他身后如墨色的蝶。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点。
据说青国的密探是极其恐怖的,他们奉王之命隐藏在每一个角落,看似普通,然而一旦出手,那便是血流成河。
他们的心底,有恐慌漫延。
培风心底亦是恐慌,此时不由的大怒,揪了源墨的衣襟低吼:“源墨,你不要得寸进尺,本公子今天且饶了你,马上给我滚!”
“给我簪子。”源墨的表情淡漠而倔强,然而眼底却有极深的愤怒,和眸子仿佛不是同一个人的。
是啊,谁能拥有平静如似水的表情的同时,眼眸里却烈火熊熊呢?
“哈!”培风仿佛是怒极了,反而笑出声来。
风越来越强劲,周围的人开始骚乱起来,纷纷向四周散去。
培风扬手,只听见轻微一声响,手里的簪子掉落在青石地面上。他的嘴角扬起一个最不屑傲慢的笑,抬脚狠狠地踩在簪子上。
没有声音,然而他的脚移开的时候,地上的簪子,已经是支离破碎。
“你要?你也配跟本公子争吗?野种!”他冷笑,转身不顾而去。
源墨静静地站立在那里。
脊背挺得笔直。
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飞舞起来。
“公子。”十三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是巨大的疼痛,然而却抵不了她的担忧。
然而在看到源墨的表情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一颤。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公子那样的表情,出离的愤怒,几乎让他白皙如梨花的面容扭曲得变了形,狰狞可怖得如同最可怕的恶魔。
仿若是一瞬间的事情,忽然间狂风大作,强劲而猛烈的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卷起一排排的屋瓦铿铿落地,砸碎成为偏偏残骸,有路边的经年老树被连根拔起。
一时之间飞沙走石,人群惊恐地尖叫着,慌忙中竟都忘记了要用御神术来保护自己,只抱着头朝屋子里面冲去,祈求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培风凝神皱眉。
迅速施展御神术,结出水之光球将自己包围。他咬牙定神,将全部的注意力凝结在水之光球上,光球慢慢扩大,将他周围的随从一齐护在光球中。
十三深深呼吸。
她知道,这是上乘御神术中的结界护身光球,只有贵族世家才有资格学习的一种御神术。
太无耻了,身为明国的朝臣,在这种关键时刻居然只顾及自己跟自己随从的安危,置百姓于不顾!她急忙拉了僵立在那里的源墨:“公子,我们也快跑吧!”
然而源墨仿佛是生了根,扎进了青石板里一般,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风越来越大,夹杂着碎瓦片狠狠地砸来,然而奇怪的是,那些碎瓦片却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全部避开了源墨和十三。
培风撑开光球,一边主意观察四周的动静,试图从人群中找出施行御风术的的人。然而除了源墨和他的侍女十三,所有的人似乎都处在惊慌失措当中。
到底是谁!
这时候。
忽然有白色的影子从在大街遥远的那一头出现。
仿佛是在半空中飞翔的白鹤,展开柔美的翅膀。那白色的影子越来越近,直到距离他们不足百尺开外的时候,十三才从风沙中认出来人。
竹凤浅嘴角含笑,双眼媚如狐妖,他伸手,五指在半空中伸展开来,然后慢慢收拢,如夜里关合的花朵。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风停止了。
好像所有的风都被收入了他的掌心一般,消失不见。
天地间终于安静下来。
“可真是乱得很——墨儿,你还好吧?”
源墨的脸色稍缓,语气恭敬:“墨儿还好,劳先生担忧了。”
十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竹先生她的心里就会有莫名的安心,或许是因为竹先生一定会保护公子的周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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