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大梁京都的一处寻常小巷。

一道身影翻过墙头跃入夜幕笼罩的院中，敏捷矫健悄无声息。

一手拎着鞋一手掖着衣摆，蹑手蹑脚走了几步，忽闻一声轻咳，顿时一惊定住。良久，再无动静传来，刚犹豫着抬了一下腿，却又是一声，僵硬的身子晃了晃，终是猛地垮下肩，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刻意隐匿，飞快跑到一间房舍前，推门闪入。

屋子里既静且黑，那身影熟门熟路的摸到案桌边，晃亮火折子，点燃油灯，映照出一室干净简洁的陈设，床幔低垂。

也映照出一张俊俏的面孔，十三四岁的模样，唇红齿白，细长的眉眼于顾盼间透着股少年人所特有的狡黠灵动。

苏怀悠摸摸鼻子，脱去外罩薄衫，钻进帘幔。

其内正有一人仰卧休憩，鼻息均匀绵长，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

苏怀悠挤上床，与之并排躺下。然而不过少顷便大汗淋漓，忍不住向外挪了挪。

那人则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和呼吸，面容平静额头光洁。

望着帐顶转转眼珠，苏怀悠开始没话找话，嗓音略哑，声线偏低：“这么热的天还把帘子放下来，捂得密不透风的居然也不出汗，师父，你的汗孔是不是全都闭塞了啊？”

没有回应。

“师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啊？”

“师父师父，你晚饭吃的是什么啊？”

“师父快看呀，外面的月亮好圆啊！”

…………

完全没有回应。

于是苏怀悠彻底无奈了，翻身坐起，低眉顺目的认了命：“我错了还不行么，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对方连眼睫毛都没动上半根。

苏怀悠只好蔫哒哒的蹭下床，有气无力道了句：“师父，我去抄书了。”

那人总算有了反应，依然没睁眼，只嘴巴动了一动，声音清朗温润，带着些许将睡未睡的倦意：“十篇。”

苏怀悠如遭雷劈，站在原处很是挣扎了一番，却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应了，拖着沉重的脚步慢腾腾离开。

此时，床上的苏念晗方睁开双眼，目送那个垂头丧气的背影消失于门外，微微一笑。

这小子的可怜相万万不能瞧，明知是装出来的，可是一瞧，便定会心软，屡试不爽。

烛火通明的书房内，少年挥汗如雨奋笔疾书。

房门轻响，瘦削挺拔的青年步入，将手里那只热气腾腾的碗放于桌上。

“抄多少了？”

“才五篇……”

“继续。”

“师父……”

“继续！”

“哦……”

撩衫在一旁的竹椅坐下，苏念晗随手取了本书静静翻阅。片刻后，又淡淡道了句：“汤凉了，喝吧。”

“又是骨头汤啊？都喝腻了。”

“谁让你自己不长个儿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至少能比你高一个头。快喝！”

苏怀悠深知此时千万不能犟嘴，否则一旦惹恼了他，倒霉的还是自己。忙乖乖捧起碗，大口牛饮。

而苏念晗则悄然自书后抬眼，不自禁的含了一星儿笑。

时间过得真快，那个趴在一堆枯黄落叶中饿得奄奄一息的小萝卜头，似乎在一瞬间便长大了。

这些年有太多的事要忙，日日早出晚归，虽同一屋檐下，却常常十天半月也不能见上一面。

当初机缘巧合捡了他万般无奈养了他，却一直没有能好好的照顾他。反要一个稚龄孩童跟着自己辗转多地而不得定所，虽不至三餐不继颠沛流离，然而到底还是亏待了的。

许也正因如此，这孩子虽生了副极端正俊俏的好模样，但和同龄人相比，身量方面也实在是太过单薄矮小了些。来京后虽天天熬了骨头汤给他进补，却收效甚微。看来，要抽空去请教一下大夫，讨几张方子才行……

苏怀悠好容易喝完一大碗热汤，胡乱抹了把满头满脸的汗，一抬眼，发现苏念晗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己。

橘色烛光的映照下，男子那褪却了青涩的眉眼轮廓越显温文俊逸，隐隐然已可将所有的坚韧凌厉尽敛，唯余了一派的淡雅从容。

怨不得近两年总有人上门来提亲，虽都被他以公务调动频繁故而暂无暇顾及家事等等为由婉拒，不过，现在入了帝都当了京官儿，等手头宽裕些了再置所宅子，到那时，就总该可以娶妻生子了吧……

想到这儿，苏怀悠不由得暗地里撇了撇嘴，又揉揉鼻子：“师父，看什么看，不认识我啦？”

“我是在想啊……”苏念晗回过神，微微眯了眼，觑着那两只脏兮兮的赤脚：“早知道你弄得跟只泥猴子似的，刚刚就该直接踹你下去，省得待会儿还要换床单。好了，现在老实交代吧，又逃课了是不是？”

“嗯……”苏怀悠坦白从宽的低头认罪，小声嘀咕：“可那个老夫子讲的内容也太无趣了……”

“读书你以为是看大戏？还要有趣！”

“我又不要中状元做大官，认得几个字就好了呗，干嘛要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什么叫没用？不中科举入仕途，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的将来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就跟着师父，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苏念晗蓦地沉了声音：“胡闹！且不论男儿在世理当为国为民留下一番功绩方不枉此生，单说你倘若不立业，又要如何成家？”

苏怀悠见他发怒，不敢再多言，却到底还是忍不住嗫嚅了句：“我才不要讨媳妇……”

“算了算了，你还小，这个问题以后再谈。”苏念晗看不得那副受气包的小样儿，只得缓和了态度，转而问道：“逃学了之后去哪里鬼混了？”

“就去河里抓了几条鱼烤来吃。”

“深更半夜的抓鱼？”

“当然也不全是……吃完了，又四处转了转。”

苏念晗低低哼了一哼，不再发问，只是阖了书，放松了身体靠着椅背坐好，挑了眉梢似笑非笑的斜睨。

苏怀悠顿时背脊一凉，缩了缩脖子，挪到他身边蹲下，双手扒着他的膝头，仰着一张最天真无邪的小脸，用最真诚坦荡的态度：“其实吧，是揽月河那儿正好有家新开的画舫，我和几个同窗一时好奇就去凑了个热闹，顺便吃了顿霸王餐，嘿嘿。”

“画舫……”苏念晗闭上眼睛捏了一下眉心：“你还真是越来越有出息啊，吃霸王餐都吃到那种烟花之地去了！没再顺便找几个姑娘？”

“没没没这个绝对没……”

“傻小子，去这种地方吃东西不给钱算什么？一文不花的找了姑娘才算你有本事。”

“……师父，你……”

“哦不对，找了姑娘不仅不花钱，而且还让她倒贴给你，这才叫真本事。”

“……那不就是吃软饭的吗？”

“吃软饭也得先有资格才成！就你这上不得台面的小个头，想吃还吃不上呢。为师且奉劝你一句，做人呐，总要有自知之明才不会自取其辱，记住了吗？”

“……就算不许我再去画舫，也不用以这样的方式吧？太伤自尊了！”

“哟，你居然还有这玩意儿？真新鲜！”

“……”

苏念晗将手中的书册往苏怀悠的脑袋上狠狠一敲，站起来，端着空碗径直开门，临出去前，又想起一事：“有没有被认出来？”

苏怀悠骄傲拍胸：“当时那么多人，乱得一塌糊涂，我们几个半大小子根本就不起眼。再说，我特意坐在了阴影里，要菜什么的都是另几个同窗出的面。放心吧，绝不会有人找上门来讨债的！”

苏念晗点点头：“很好。”

苏怀悠连忙趁机卖乖：“那是不是可以不用再抄书了？我好困啊师父……”

“之前已经抄好的五篇不算，从新来过。”

“……为什么？！”

“你以为坐在阴影里就没事了？你们一帮子人就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有一个被认出来，其余的就全部都跑不掉！所以，这是在罚你只顾自己，毫无整体观念，自以为很聪明，实则是陷于险境而不知。还有……”苏念晗阴森森丢下最后一句，扬长而去：“只顾自己胡吃海喝，竟不带点回来孝敬为师，不教训教训你，师道尊严何在？”

欲哭无泪的苏怀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