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泊方才打开公馆的大门，就看到了传音鬼，他战战兢兢的立在大堂中间，流出血泪的眼圆睁着，只余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白衣飘飘，五官模糊，没有脚，他把身子降的尽可能低，远看就像是一团飘忽的白色鬼火，在没有开灯的肆妄公馆里，看起来真的是有几分骇人，他似乎是感到了孟泊的气息，急冲冲的转身，行了个标准的大礼：“孟泊大人。”

孟泊扶住房门，点开了灯。

“早晨便见到大人了，只是当时有人类在场，不方便同大人禀告，小鬼便没有着急现身，”传音鬼唯唯诺诺的低下头禀告：“小鬼乃现任此地传音鬼，为大人传音，不胜荣幸。”

传音鬼，地府用来沟通交流的‘用具’，具体作用类比手机电话智能手表，鬼仙和正仙的寿命都太长，跳出五行外，脱离生死轮回，不受寒暑之忧，所以，也就格外的懒惰。

他们不屑于跟进时代，也不屑于融入自己所掌管的人类的科技中，他们本身同‘天地’相融，所以过的是最古朴最雍容的生活，仙人多爱魏晋唐宋之风——这也就导致了他们的办公效率，十分低下。

地府没有电话，同阳间的联系全靠双目失明的传音鬼，人间对于鬼来说，是两个界面，错综复杂光谷陆离，除却几个必要来人间执行公务的鬼，寻常时候，若是鬼踏入了人间，大多是要在人心的道途中迷了路，所以，传音鬼这个职务，必须要老鬼担当，且必须要双目失明的老鬼担当，相当的耗费仙力物资，地府之门每日子时丑时开放，除去申请批复和上官玩忽职守耽搁的时间，孟泊每次从传音鬼那儿接到的消息，都滞后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因而，传音鬼所传的消息，大部分，都已经成了决定。

新任的传音鬼似乎是对孟泊有什么严重的心理阴影，孟泊动一次，他抖一次，直到孟泊绕行到座位上，他才伸出颤巍巍的手，在地上摸索起了自己掉出眼眶的眼球。

如此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孟泊倒是习以为常，他看着传音鬼左右飘动，一楼二楼三楼的寻到了自己的眼球，放进了眼眶里，惨白的眼球咕噜噜的合了位，他似乎也有了说话的底气，又飘下楼行了个礼：“小仙惶恐，拜见孟泊大人。”

是了，倒是忘记了这一茬，传音鬼职属阴差，阴差录入鬼仙的范畴，这么一算，面前这个阴森可怖出了几分可爱的传音鬼，也可以算是个仙。

传音鬼行了礼后，就没有再说半个字，孟泊耐心足的很，也就一句话没有接，传音鬼远道而来，必然是有话要说，现在避而不谈，那么这个话题很可能触了霉头，孟泊不想让自己不高兴，虽然最近让自己不高兴的事儿很多，但是自己人不在地府，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阎王的令也有所不受。

孟泊知道自己会被那个传音鬼带来的消息弄的很不愉悦，在这之前，他决定让传音鬼好好的憋一憋，憋到想说为止。

孟泊将昨夜点的镇魂香灰扫入纸台中，而后又捻出了几根新的线香，火柴擦燃跳出了点火星，还保持着跪伏在地上的传音鬼抖了几抖：“孟大人，其实——”

“你今天被人看见了。”孟泊好整以暇的看着跳跃的火焰，起先是艳丽的橘色，而后跳跃成了安静的纹蓝色，这种火柴的质量不错，线香被悠悠的点燃，白色的烟气宛如实质的网幕，在这片安恬的空间织成一朵小小的层云。

“阴……阴阳眼？”传音鬼又付了下去，整个鬼都矮了一整节，整间大厅的温度以人体可感到的速度降了下来，团团鬼火悬浮在他的周身，飘忽骤离。

“肉眼可见阴差，这样的阴阳眼，地府怕是从未破过这个先例。”孟泊勾起唇角，持着那枚火柴，慢慢的走了出来，火柴燃烧的速度很快，可是火势一点都不见小，到末了，只能看见火苗顿在孟泊的指尖，热度锋利如刺，随着孟泊的脚步声传递来，愈来愈近，厚重的木香同书卷的墨香缠绵依偎，传音鬼惊惶的抬起头，妖韶带笑的眼隐在镜片后，潋滟的笑意漫成水光，无论如何，这双眼里都看不出一丝压迫的味道。

传音鬼的危险嗅觉灵敏的很，但是他没有动，火苗在触及到他的灵体的一瞬间熄灭了，传音鬼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孟泊拾起了桌上的火柴盒，又擦燃了一根。

……鬼生痛苦啊！我现在就辞职不干可以么QAQ！

“若是可以见到鬼差，那么便不会是人，至少是鬼仙上阶，若是你避而不谈，那么这个人便是在地府，和我，关系不浅，”孟泊执着火柴，光影在眸中明灭，火焰舔詆着空气，传音鬼的身形渐渐虚化，孟泊便起身，镇魂香扑面而来的暖气氤氲了灼烧的灵体，传音鬼的身形又恢复了凝实：“若是身份已然猜的八九不离十，那你就说出来吧，也轻松些。”

……镇魂香的新用法？？？为什么会变成类似于逼供的场景？！

“孟大人英明，确实如您所说……是，楚江王。”

孟泊怔住了。

“孟大人兴许是不知道的……当日您同楚江王闹了些矛盾，之后便疏了联系……楚江王……来人世历劫了。”

楚江王，十殿阎罗，第二殿主事，居于地府南端焦石，地府三十六活水，入海，生魂死水，都归于这一人。

楚江王。

……

孟泊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他将火柴丢入废篓，语气轻松：“粗略算来，我不在地府不过百日，想来，你们也是忘了孟某这号人了。”

阴差动作僵硬的跪了下来。

“动在下的顶头上司，却不知会在下一声，”孟泊的眼中寒芒乍放，整双眼睛的颜色迅速加深，清澈的琥珀色褪去了光，瞳底翻腾着乌色，鬼啸尖利的穿过，传音鬼的身形完全缩成了一小团：“有趣的紧。”

“孟大人切莫动怒……”他顶着孟泊漆黑一片的神色：“地府诸员并不是有意隐瞒……百日前，生魂流失的事件正式上奏，您主动请缨，本应只会楚江王，只是第二殿门始终紧闭……您向来知晓楚江王的脾性，我等只当楚江王心意不顺，所以未对公文批送……”

我当然知晓。

这几千年，无人比我，更加知晓。

孟泊掏出小算盘，静静细细的摸索着滚圆的算珠，算珠不是凡物，红漆受了阳间风露，略有些斑驳，露出了内里瓷色的质地，是坚硬的白色，细腻的宛如上好的骨碟。

“此一行无一言可送，只是，若是你去了人间，还是如现在这般，喜身外之物，这个应当用得上。”那人垂着眸子，安安静静的看着孟泊，手间躺着一枚不算精致的算盘，盘珠大小参差，那人立在第二殿的门前，来往都是森森鬼影，乌木的梁栋间灯烛摇曳，他披着一件乌色的滚龙袍，长发修的齐整，冷淡的神色同周遭融成一体。

盘珠仙骨，阎罗无生死，盘珠无死灭，赠主长安生。

那是三千年的事，人间方才发明了珠算器，楚江王空闲的恰到好处。

“而后复几次问询，一直无什么消息，第二殿中无阴侍等人，所以探寻起来花了不少功夫，昨日才得了消息，楚江王一人担了阴使生魂无法归位的责，来这人世历劫了。”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楚江王今日……

“只是，历劫的过程略有些不同，您近日不在地府中，孟婆汤的‘鬼仙’处出了些问题，简而言之……楚江王前来历劫，可能会中途回转记忆，将过去那几万年的事儿都想起来。”

“诸事无妨，虽然不知是哪位上仙寻责但若是楚江王出了什么事，孟某虽只一届轮回药的掌控人，也要他，灰，飞，烟，灭。”孟泊语气轻柔，宛如嗜血的杀物立下某个誓言：“地府之人，轮不到天庭欺压。”

……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强调一下您的身份，您已经从第一判官贬黜到只能掌管轮回药了诶！您直接说您宠楚江王不就得了么！拐什么弯抹什么角！楚江王情商低啊！

传音鬼憋了一肚子的话，感想不敢言，虽说鬼仙同上仙一般，官位职阶很重要，可是孟泊，曾经的第一判官，一笔定生死，一划勾乾坤，微笑着赶尽杀绝，传音鬼瑟瑟发抖，敢怒不敢言。

“楚江王前来现世游历……本应是从出生起……但是转魂石不知为何出了差错，楚江王现寄居在了一个三月前出了车祸死亡的身体里……所谓借尸还魂……地府司补偿了记忆，楚江王现在应当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请孟大人多多留心才是。”

“……那人的名字若是借尸还魂，性格差异难道不会太过明显么？”

“颜樰妄。”传音鬼小心翼翼的看着孟泊：“您……似乎已经见过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