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16日，突降大雨，原定要过来剪彩的县领导跟美和的厂领导一个也没来。两拨人跟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地把电话打到了南苑农场，都说临时有急事，就不过来了。

“都有急事儿？怎么这么巧啊，不就是嫌下雨，咱们这路难走嘛，一个个装什么装！”许菲菲没好气地解着凉鞋上的方扣，她脚上的那双白色中跟凉鞋是不能穿了，南苑的土路一下雨就和了稀泥，不穿胶鞋根本走不了路。

“美和那边是真有事儿，苏明说他也过不来了，县领导那边不来就不来，来了咱们还拘谨，”曹英穿好了厚实的军绿色雨衣，“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车间看看漏没漏雨。”

“……英子，要不咱换个日子吧？”许菲菲看着外面瓢泼似的大雨跟暗沉沉的天，到底还是劝了一句。

“没事，这就是阵雨，一会就停了，不耽误事儿的。”

曹英还真没说错，这大雨没到中午就停了，曹英拉着赵建业跟许菲菲在车间门口剪了彩，本来还想放两挂鞭热闹热闹，可惜鞭让雨给淋湿了，根本点不着。

农场的人都知道今天英姿厂开工，但凡有点空的都过来凑热闹，这寒碜的开工剪彩让他们很有话说。

“之前场长不是还到处说什么县里厂里的领导都会来嘛……啧啧啧，原来是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看来领导也没把这厂子当回事儿，英子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销售员不干，非要开厂，这不是闹笑话嘛！”

“……哎，不说别的，这刚开工就下大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吉利啊！”

“不吉利？我倒觉得挺吉利，俗话说‘遇水则发’嘛，”说这话的男人戴着渐变色的墨镜，穿着浅橘色的格纹衬衫，衣着光鲜得跟这个满是泥泞的破败环境甚是格格不入。

“您是……哪位领导啊？”农场的人在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打扮起码也得是省里头下来的吧。

“我可不是什么领导，”男人看着他们茫然又慌乱的脸，笑着摘下了墨镜，“大叔大婶，不认识我了？我是奕强啊！”

“英子你怎么回事？奕强哥要来，你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许菲菲慌手忙脚地整理衣裳头发，她特别后悔今天出门的时候少抹了层粉，新买回来的蝶之恋香水也忘了喷，不过等她低头瞧的时候，发现这都不算什么，之前铺在泥地上的秸秆早就被来来往往的人给踩烂，现在和着黄泥糊在胶鞋上，别提多恶心了。

“哟，菲菲是越来越漂亮了啊，”没等她想到解决办法，赵奕强就已经过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攥住了许菲菲的手，拇指暧昧地在她手背上打圈，“听说你还没结婚，是不是等奕强哥我呢？正好，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要不要去跳个舞，奕强哥知道不少好地方，咱们……”

许菲菲的脸一下子就冷了，要不是记得今儿是曹英的大日子，她肯定一口唾沫啐到了赵奕强的脸上。之前有人跟他说过赵奕强现在是什么鬼德行，她都不信的，奕强哥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了，可现在看来，那些人说的已经相当客气了。

“英子，我先进去看看了，”许菲菲啪地打开了赵奕强的手，跺着脚往车间里头走，嘴里还不忘了大声嚷嚷，“……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都出去，这是生产车间，不是公园，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你这又何必呢？”曹英知道赵奕强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彻底断了许菲菲的念想。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奕强揣着明白装糊涂。

曹英看他不想多说，便索性岔开了话题，“你怎么过来了？下这么大的雨，路不好走吧。”

“你开厂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能不过来？我不光过来，还给你备了份好礼，”赵奕强说着扭头看向车停的地方，站在车边的徐洪钧无奈地冲他摇了摇头，赵奕强弹了下舌头，“咱们农场这路真该修了修，这一下大雨，拉货的车都开不进来。”

“我听彦平说你想先囤点原料，”赵奕强摸出一张单子递给曹英，“高纯度凡士林每年冬天都供货不足，一般都是尽着广州、上海这些地方的大厂先用，我找人帮你弄了一批，不多，也就够一两月的吧。这是清单，等车开过来，你好好点点，”

曹英她摇了摇头，没接那张单子，“开这个厂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这个我不能……“

“想什么呢，不是白送你的，你奕强哥这几年是挣了点钱，可也没财大气粗到这个份上，”赵奕强微微弯腰靠近曹英，他早把墨镜架回到鼻梁上，曹英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嘴角的弧度明显是笑着的，“你要是过意不去，到时候结款的时候多给我利息，反正这钱平常也是银行里扔着。”

“这样啊，那行，先谢谢奕强哥了，到时候一定多给你算利息。“

“……怎么样都好，就是这次，别再给我退出来了，”赵奕强突然起身腰，轻声说了一句。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巧有人跟曹英打招呼，曹英一错神儿就没听清，“你说什么？”

赵奕强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还是四平八稳的，“我说，你选这日子真不错。瞧，连彩虹都来了，大吉大利啊！”

“我哪懂这个呀，赵叔说是立和选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撕下今天的月份牌就是不撒手，他让人看了看，还真是好日子。”

“……怎么没瞧见苏明，这日子他都不过来？又出差了？”赵奕强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昨天就回来了，厂里出了点事儿，他一时走不开，”曹英仰头看着那道彩虹，赵奕强趁机偷瞄着她的侧脸。来之前他想了很多，也想跟曹英说很多，可等真正见上面了，却说不出什么了。

曹英现在过得挺好，他过得也不赖，俩人的关系也挺稳定，能比普通朋友稍微亲近点，曹英前段不是特别忙的时候，甚至还拎着东西，去看过两回王丽娟跟孩子。

第一回知道曹英去他家的时候，他直接撇下来正在谈的生意，急吼吼地往家里赶，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急什么。推门进屋的时候，曹英正抱着儿子童童低声哄他睡觉，王丽娟则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往外走，曹英笑着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童童爸回来了，你可真有口福，进门就上桌吃饭，赶紧洗洗手吧。”

王丽娟的语气平淡极了，就好像他是那种定时定点回家吃饭的好丈夫一样，那天的饭他吃得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他跟曹英成了两口子的妄想，好不容易强挨着吃完了饭，就找了个借口就逃了出去，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瞎转，还差点撞了人。

他一脚急刹停在马路中央，看着后视镜里失魂落魄的自己，狠狠扇了一耳光。

“大哥，不想赔我自行车，也不用演这种苦肉计吧？您看着可不像是缺钱的人，”差点被他撞的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人没事儿，还挺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却被轧弯了大梁。

赵奕强看着她气呼呼地曲起手指敲打他的车窗，把车窗降下来，在她开口之前抢先道，“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是赔罪。”

那姑娘疑惑地看着他，然后突然笑了，“原来有钱人都是这么骗姑娘的！”

崔美丽又漂亮又活泼，见识也不少，韩苏明还挺愿意带着她出门的，徐洪钧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工夫，后头趁着崔美丽不在，凑过来跟自己说，“大哥这女的是谁啊，跟曹英可真像啊！”

像吗？没见到曹英的时候，赵奕强也觉得挺像的。可现在，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曹英，觉得还是不够像，要是能再像一点，就更好了。

韩苏明早上其实都已经走出美和厂大门了，又被人叫了回去。那会儿雨正下得大，喊他的那个小伙子连伞都没来得及撑，淋得跟落汤鸡似的，“韩专家，厂长让您赶紧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是有急事儿。”

韩苏明原以为的急事是孙宏伟天天念叨的出口创汇，没想到会跟李志远有关。

“我不偷不抢，靠自己本事挣钱吃饭，也没耽误正常工作，我不知道我哪儿做错了，”站在厂长办公室的李志远声音不大，语气倒挺硬的。

他去香海日化厂兼职的事儿不知道让谁发现了，还捅到了孙宏伟那儿。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干“星期六工程师”的，光美和就不只是他一个，更不用说外厂的了。虽然国家不提倡这个，却也没明文反对这个，82年的时候武汉国营一八一厂确实有个工程师因为兼职的事儿给判了300天，可后来都平反了呀！

“靠本事吃饭？李志远，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真是不掉棺材不掉泪啊，”孙宏伟看着李志远的表情很是痛心疾首，旁边的黄爱民想说话，可孙宏伟根本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李志远你是国家干部，是国家给了你机会上大学，你这一身的本事都是国家培养的，你现在拿着国家给你发的工资，用国家资源来填自己的腰包？你有什么脸说自己‘不偷不抢’，你就是在偷、就是在抢！”

“……厂长，他就是太年轻了，一时见钱眼开，犯了糊涂，”黄爱民转过头冲李志远使眼色，“你这段时间挣了多少钱，都得交给厂里，争取夸大处理，知不知道！”

李志远看着黄爱民不吭声，黄爱民不动声色地狠踢了他小腿一脚，“你是不是疯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个守财奴似的，你这事儿能判刑的！”

“黄副厂长，你把这件事儿想得太简单了，”孙宏伟把收到的匿名举报信拿出来，在桌子上一点一点地展平，“这举报信上不光说了李志远利用空闲时间兼职赚钱的事情，还说了另外一件，可以说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就是他把美和珍珠美白面霜的配方卖给了他兼职的那家工厂，要是这样的话，那这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变了，这就是犯罪，赤裸裸的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