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这么冷的天，你们指定得生炉子，我妈非说没见着烟囱冒烟，死活都不让我过来，”两颊冻得通红的许菲菲撩开蓝底白花的棉布帘子，探着脑袋冲着曹英边说边乐，曹英几乎是从椅子上惊跳起来，笔帽都没来得及扣，就把钢笔扔桌上，起身去迎人。

“你怎么过来了？外头那么冷，雪都没化完，你也不怕摔着了！”她边说边暖着许菲菲的手把她往炉边引，“你妈还真没说错，我这儿昨儿晚上才支好的炉子……”

“那我今儿还真来着了，”许菲菲用力搓了搓有些冻僵的脸，然后把手虚拢着烟囱烤暖儿。

“快坐快坐，别站着了，”曹英给椅子多加两层软垫才搬过来，许菲菲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再给你灌个热水袋吧，”曹英还是觉得屋里不够暖和，说着就要往外走，办公桌对面的夏红艳抢先了一步，“英子姐，你陪菲菲姐说会儿话，我去吧。”

“红艳可比刚跟你干的时候机灵多了，”许菲菲扭身看着夏红艳高甩的马尾辫，夸了一句。

“她本来就够机灵的，”曹英把炉子戳弄得更旺了些，笑着说。

夏红艳前两天才满的18，她不是本地人，初中毕业那年，家里人就收了男方的彩礼让她嫁人，她不愿意嫁给那个跟自己亲爹差不多岁数的瘸腿老光棍儿，就从家里偷跑了出来，结果在英姿厂车间干了不到一个月，老光棍跟她哥就一路找了过来。

“……我不跟你走，我不要嫁给你！”夏红艳拼命挣扎，却还是让老光棍儿从车间拖了出来，她哥局促地站在旁边，无措地半张着手，看起来压根不知道该帮谁。

“不跟我？行啊，只要把我给你们家的彩礼一分钱不少地还回来，你爱跟谁跟谁！不过，你先问问你哥乐不乐意？”

老光棍儿转头对上夏红艳她哥，“大舅哥，我明儿就找人上你未来丈母娘家把东西搬走，你看行吗？”

二十出头的大舅哥跟四十好几的妹夫，这可是戏里都少有的腌臜桥段，有热闹的人直接笑出了声，夏红艳她哥又羞又愧，别提说话了，就连头都抬不起来。

“那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人财两空是吧，”老光棍儿的大手钳着夏红艳的手腕，把她硬往拖拉机上拽，夏红艳吓得脸色煞白，可还是死犟着没哭。

“他们不还，我还，我……我自己挣钱还你！”

“你还我？你在这破厂干一个月才挣几个钱，等你攒够了钱，我说不定都已经是棺材瓤子了！”老光棍儿这时候看她的眼神倒像是看没长大的孩子了，可嘴里的话却不是孩子能听的，“别他妈废话了，要么你现在就给钱，要么就老实跟我走！”

“倒也是，她能想到跟你借钱，也不是个笨丫头……我听说那老光棍上个月又来了一趟？”

曹英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我这儿有他按了手印的字据，他闹不出大乱子来，也就是耍耍无赖。”

许菲菲冷哼了一声，“他肯定是觉得钱来得太容易，以为你是个好欺负的，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也是个不长眼的。”

夏红艳没想到曹英能真的把钱借给她，她其实就是想着拖延点时间、好逮空偷跑，毕竟亲哥哥也只想她老老实实地嫁了人，自己好安安心心地娶媳妇过门，她跟曹英话都没说过几句，人家凭什么借她钱啊！

“你想要多少？”结果曹英揽着她的肩膀，边安抚她的惊魂未定边问对面同样发懵的老光棍。

“……起码一千块钱，少一分钱都不行！”老光棍的要价不算狮子大开口，估计也是觉得曹英这小破厂的厂长拿不出几个钱，“三转一响，外加两副祖传的金镯子，我可没亏着他们姓夏的。”

“那行，你跟我来吧，”曹英还招呼了夏红艳她哥一块儿，对方显然没想到曹英会跟他说话，瞪着一对肿眼泡慌张地看着她，“我……我不去，我没钱！”

“不用你出一分钱，”曹英顶瞧不起这样的男人，“只是这钱不能让他就这么白拿走，咱们得立个字据，你是红艳的家里人，你也得在字据上签个名。”

夏红艳是跑着进来的，灌的水是才烧开的，她怕烫着许菲菲，还贴心地在热水袋外头裹了两层毛巾。许菲菲接过热水袋刚要道谢，结果脸色一变，捂着嘴弯腰就要吐。曹英赶忙把脸盆拿过来接着，许菲菲弯腰呕了半天，只吐了点酸水出来，脸上本就不多的那点血色却全没了。

“是不是我这儿太闷了？”曹英关切地看着眼圈都红了的许菲菲，“我还是送你回家里歇着吧，等明天我找辆车，再去医院看看，你这吐了都快两个月了吧。”

“……没事儿，宋卓前两天才带我上医院看过，医生说正常，再吐一……”许菲菲说着又有点想吐，她赶紧站直了，仰头抻脖子一气呵成，动作熟练得不得了，等恶心劲儿缓下去，扭头一看，曹英一手端着脸盆子，一手端着半茶缸子温水，紧张兮兮地看着她，她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我觉得我怀的肯定是个小子，”许菲菲轻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素白的脸添了点亮色，神情也是难得的温柔，“我最近就爱吃点酸的。”

“喜欢小子啊？”曹英把茶缸子递给许菲菲。

“嗯，小子皮实扛揍好养活，”许菲菲给出的理由让曹英乐得不行，她轻轻戳了戳许菲菲的肚子，“你听听，哪有她那么当妈的，咱们多乖啊，凭什么揍咱们啊！”

“乖什么乖，都快折腾死我了！”许菲菲没好气地说。

她这段时间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人家怀孕都吹气似的长胖，她反倒瘦了好几斤。昨天夜里更是夸张，她爬起来吐了好几回，到后半夜的时候根本都不敢躺了，半靠半坐在床头眯着，天刚亮就起了。她强挨着喝了半碗小米粥，就要来厂里，她妈当然不能答应，最后还是看她在家里实在坐不住，才送她过来的。

“现在又嫌不乖了，不是当时夸人家的时候了？”曹英打趣许菲菲，“两个月前，就在这儿，你原话我还记得呢！”

那天正好是小雪，天阴着，风也倦，许菲菲却是风风火火的。她拎着个鼓囊囊的红布袋子闯进办公室，从袋子里捧了一大把糖就往曹英手里塞，曹英当时忙不迭地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意思。

“红艳，这是给你的，”她转头又给夏红艳抓了一把，夏红艳正算工人工资呢，抬手抬得慢了点，红色糖纸包裹的糖块哗啦啦洒了满桌。

“你这是？”曹英捧着糖，难得有些茫然的神情逗笑了许菲菲。

“这还看不出来？”许菲菲喜眉笑眼地从棉袄兜里摸出一本红灿灿的结婚证，在曹英面前晃了晃，“我跟宋卓结婚了，请你俩吃喜糖！”

“……不是，你们两个什么时候领的证啊？”曹英又惊又喜，许菲菲是个顶藏不住事儿的人，她俩最近见面的次数不多却也不少，可在收到喜糖之前，她愣是没看出一点迹象、没听到一点风声。

“哪能让你发现了？”许菲菲扒拉开曹英桌子的资料，试了试稳不稳当，才一屁股坐了上去，“宋卓说了，我们得‘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

“……他妈还是不同意？”

“同意，当然同意，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能不同意？”许菲菲倍儿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今时不同往日，我肚子里现在可揣着他们宋家的大孙子，她妈对我是一口一个‘乖囡囡’。我算什么‘乖囡囡’啊，我肚子里揣的这个才是真的乖！”

“越长越不乖了还不行嘛！”许菲菲耍赖皮，“说起来，你跟韩苏明是准备夏天的时候领证吧，也赶紧要一个吧，你也不小了。”

“行啊，到时候我让他努努力！”

许菲菲瞪大了眼睛，有点慌张地去看夏红艳，夏红艳眨巴着小眼，一脸茫然的模样让许菲菲松了半口气，却还不忘指着曹英笑骂了一句“你个女流氓！”

晌午的时候，许菲菲她妈直接把饭都送了过来，分量备得特别足，三个人吃都绰绰有余。

只可惜曹英没这个口福，刚吃了两口就有人来喊她，说给厂里拉货的车为了躲人，撞翻了一个卖大衣的摊子，让人给拦下来，非得赔了钱才让走。开车的师傅身上带的钱不够，只好打电话过来让厂里送钱过去。

“就你自己过去啊？”许菲菲不放心，“还是多带两个人吧，让我爹跟你……不行，我爹年纪大了，还是从车间找两个壮实的跟你一块去吧。”

“我就过去看看，又不是去打架的，”曹英把围巾胡乱缠在脖子上，“倒是你……”

“你就别操心我了，”许菲菲又啃了一口馒头，她今天胃口好了不少，这回儿已经吃第三个馒头了，“我一会儿吃饱了，就去车间溜达溜达，正好看看他们的操作还规不规范。”

“反正你别累着就行，真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再说，”曹英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哎呀，你就放心忙你的去吧，不是我说你英子，你现在可比以前絮叨多了，都快赶上我妈烦人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嘛，”曹英边说边冲夏红艳使了个眼色，让她照顾着点，夏红艳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跟你们说，我们家老黄前些天托人专门从上海给我带回来一盒谢馥春的鸭蛋粉，这大上海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听说都卖到国外去了，”许菲菲刚进车间，就看到严凤霞身边围了一群不干活的，她边说边炫耀地把脸往旁边姑娘那儿送，“这鸭蛋粉啊，粉质特别细，闻起来还香，你们不细瞧都看不出我擦了粉儿的！”

“严凤霞，怎么又是你？”许菲菲冷着脸走过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训，“手套口罩都不带，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这是英姿厂的车间，不是你们家菜地！”

“你还知道这是英姿厂啊，”严凤霞斜眼瞧着许菲菲，直接就呛了回去，“那你算干嘛的的，一天天就知道拿着鸡毛当令箭，什么玩意啊！”

“我是干嘛的？我是英姿厂的技术指导，是美和日化厂派下来指导你们工作的！”

“哎哟，还打上美和的名头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天天看人家曹厂长不顺眼，都不拿正眼瞧人家，现在看人混出来了，就死皮赖脸地往上贴，还把自己手脚不干净的亲爹也给弄进来，啧啧啧，这脸皮啊，比那会拐弯的城墙都厚！”

“你说谁呢？”许菲菲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谁答应我说谁，”夏红艳迎着一众看热闹的眼神，更得意了，“你们瞧瞧，这年头有捡钱的、有捡货的，我这还第一次瞧见捡骂的嘿。”

严凤霞早就想找茬儿给许菲菲难看了，厂里的会计她干了不到半个月，就让许建业给顶了，她当然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水平不行，就觉得是许菲菲给曹英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怎么着也比偷钱的老头子强啊！

“菲菲姐，你消消气，犯不着生这么大气，咱们……”

“这有你什么事儿啊，小丫头片子滚一边儿去！”严凤霞说着用力推了夏红艳一把，夏红艳没防备，连退了好几步，一个屁墩儿坐在了地上。

许菲菲回身想要去扶她，却被严凤霞拽住了胳膊，“咱俩的事儿还没说完呢，你想上哪儿去？”

“菲菲姐怀孕了，你别碰她！”夏红艳从地上跳起来，用力把严凤霞从许菲菲身边推开，张着手臂把许菲菲护在了身后，她答应了英子姐要保护好菲菲姐的！

“怀孕？怀孕怎么了？哪个女人不会怀孕啊，这就跟母鸡天生会抱窝没两样，另外怀孕了关我什么事儿，难不成这肚子里是我们家老黄的种？要是那样的话，我就……”

没让严凤霞说完，许菲菲就扒拉开身前的夏红艳，直接一耳光抽上了严凤霞的脸。

严凤霞当场给抽懵了，等反应过来就嗷的一嗓子朝着许菲菲扑了过来，就算是身后有人拽着，却还是在许菲菲的下巴上挠出了两道血印子，就这她还不算完，一边挣扎一边冲着身后叫嚣，“你们是哪头的？都给我撒开！”

“都松开她，”许菲菲叉着腰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她指了指自己肚子，“严凤霞，有本事冲这儿来！”

“我疯了吗？”严凤霞倒也不糊涂，她摆脱了拦着她的人，整了整被拽皱的衣裳，一脸讥讽地看着许菲菲，“怕是孩子保不住，想借机讹我头上吧？许菲菲，别做梦了，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呢！不过，我还真想知道，你这肚子里的小杂种要是没了，你那个刁钻古怪的上海婆婆，会怎么办？八成会撺掇他儿子跟你离婚吧，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姓严的，你要是不想干了，可以直接滚蛋！”许菲菲脸色难看极了，她紧咬着后槽牙，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我滚蛋？这是你家的厂子吗？你想让谁滚蛋谁就得滚蛋啊，真是不要脸，呸！”严凤霞直接啐到了许菲菲的新棉鞋上，然后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狠狠扔在了地上，“不过我告诉你许菲菲，就冲你这个嚣张跋扈的劲儿，老娘还真不伺候了！”

她说完扭头看着一圈看热闹的，戳着自个儿左脸上的巴掌印冷笑，“怎么着？你们还准备在这儿接着干啊，为了点钱让人当牲口打，还要脸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