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有意思，曹英的“异常”还是夏红艳第一个发现的。

“英子姐，你是不是胖了？”1993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夏红艳一边叼着雪糕一边围着曹英转，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她肯定地跟自己点了点头，“英子姐，你真胖了。”

“是吧？你韩大哥也前两天也这么说，”曹英一边翻看着销售报表，一边拍了拍自己微微拢起的肚子，“最近不知道怎么搞得，天都热成这模样，我这胃口却好得不得了。昨天你韩大哥晚上做的炸酱面，那么大一碗……”

曹英随手比划了一下，就跟和面的盆似的，夏红艳噗嗤笑出了声，“……你别笑，真就那么大，我一口气吃了三碗，都把他都吓着了。不行，我得控制着点了，过了30，胖了可不好减了。”

“可你脸还是那么小，”夏红艳端详着曹英，羡慕得不行，“肉都藏着长，真好！”

“都让你看出来了，还算什么‘藏着长’啊？”曹英在销售报表上签好了字递给夏红艳，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红艳你帮我看看，这办公室的空调是不是坏了？我怎么觉得这么热啊！”

“没坏呀，温度只有20度，我还觉得有点冷呢。”

“20度？那不应该啊，”曹英又翻开了一本文件，“那你再帮我调低两度吧。”?

“还调低啊？别了吧英子姐，万一感冒了怎么办？我给你拿根雪糕吧，要不咱们喝瓶汽水？”

“也行，那你帮我拿两瓶可乐，一定要冰透的。”?

夏红艳应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曹英忍不住笑了起来，“拿着两瓶汽水你还有手敲门？你这丫头还真是……”

她抬头一瞧才发现来人是韩苏雨，赶忙起身迎了上去，“苏雨姐，这么热的天儿你怎么过来了？你提前打个电话，我让人去接你多好。”

韩苏雨刚要说话，一看曹英的肚子，眼睛立马瞪圆了，笑意从嘴角开始蔓延，怎么也拢也拢不住，她拉着曹英上下打量端详，“哎呦，我说英子，你跟苏明可真瞒得住事儿啊！这么大的事儿，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们？是不是想着过两天去看爸妈的时候，给他们来个大惊喜？”

曹英不解地看着韩苏雨，直接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正好夏红艳一手一瓶可乐跑了进来，看到韩苏雨立马先递给她一瓶，“苏雨姐来了，喝瓶可乐凉快凉快吧！”

韩苏雨笑眯眯地接了，刚准备喝，一看旁边的曹英对瓶就要吹，吓得差点把瓶子都掉在地上，赶紧冲上去拦，紧张地声儿都哆嗦了，“英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不干什么，就……就喝汽水？”曹英让她这一惊一乍搞得彻底茫然了，夏红艳叼着雪糕棍，也呆愣愣地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你怀孕了还喝这么冰的东西？你不要命了！”韩苏雨简直要疯了。

她没想到让她更“疯”的事情还在后头，曹英看起来比她还震惊，那震惊真切得掺不得半点假，她说，“苏雨姐你说什么？我……我怀孕了？”

曹英晕晕乎乎地被韩苏雨带去了医院，晕晕乎乎地做完了检查，晕晕乎乎地拿到了报告。她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黑白B超上模糊的小黑点，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个小生命的这件事儿，特别没有真实感。

“怎么会这么平淡呢？不应该跟菲菲似的狠狠吐上一段时间吗？”曹英抖了抖手里的报告，在心里默默地想。

虽然刚才检查的时候，医生已经跟她说过了，孕吐的这事儿完全是因人而异，就是会有人跟她一样吃嘛嘛香、啥也不吐，可曹英就是觉得少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提醒她自己怀孕的环节。她生理期一贯不准，这次几个月没来也没当回事儿，压根就没往怀孕这件事儿上想。

“……你们俩可真是有意思，厂子开得这么大，几百人管得那么明白，媳妇儿怀孕好几月了居然不知道？说出去谁信啊……”韩苏明在走廊尽头乖乖低头听当姐的训话，经过的小护士对此见怪不怪，却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眼睛也跟粘在韩苏明身上似的，走出老远了都撕不下来。

曹英决定做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解救韩苏明于“水火”中，结果刚要站起身，韩苏雨就紧张地冲着她大喊，“别动别动、千万别动”，紧接着又推了韩苏明一把，“快过去看看英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得去给爸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老两口判孙子都盼了多少年了！”

韩苏明是跑到曹英面前的，曹英看清他表情的瞬间就一下子笑了出来，原来还是有人跟自己一样啊。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韩苏明半蹲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仿佛她是布满龟裂纹的珍贵瓷器，都不太敢伸手去碰。

“没事儿，就是看你给训得有点惨，想着‘救你一命’，”曹英边说边笑，她朝里挪了挪，给韩苏明空出个位置，“别蹲着了，快坐吧。”

“我能摸膜……孩子吗？”韩苏明仰头询问她。

“随便摸！”曹英把肚子往外一腆，冲韩苏明一摆头，豪气干云。韩苏明慢慢地把手心贴上曹英的小腹，本应该挺温馨的时刻，却因为韩苏明半天不动变得有那么点尴尬。曹英以为他是要等胎动，赶忙跟他解释，“医生说它才14周，最多跟个鸡蛋似的，得等到差不多20周吧才能动呢。”

“对不起。”韩苏明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跟她道歉，“我知道要成为爸爸了，我应该很兴奋、很高兴才对，可我……”

曹英了然地拍了拍韩苏明的肩膀，“彼此彼此，它都揣我肚子里三四个月了，我都还有点麻木不仁呢。没事儿没事儿，咱俩都是新手，以后共同进步、共同提高……”

她顿了顿，低头用鼻尖蹭了蹭韩苏明德额头，声音里笑意盎然，“我说的对不对，孩儿他爸？”

韩苏明仰头吻住了她的唇，在唇齿相依间回答她，“说得特别有道理，孩儿他妈。”

曹英怀了孕，日子还跟平常一样过，夏红艳却特别兴奋，恨不得把她怀孕的事儿在大喇叭里说上一百八十遍。曹英跟韩苏明刚结婚的时候，一心扑在厂子上，没着急要孩子，可算让那些红眼病逮着短处了，天天在背后嚼舌头根子。

“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老了连个端屎端尿的都没有……啧啧啧，真可怜！”

更有那不要脸的，直接撺掇自己的孩子过来，跪在地上咣咣磕头认干爹干妈，嘴里还嚷着“等干爹干妈将来走了，我给你们打幡摔盆！”

夏红艳当时就想冲上去骂娘，却被曹英给拽住了，是韩苏明把孩子扶起来的，他还仔细地用手绢擦掉孩子额头蹭上的灰，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这事儿可没那么简单，回家多练练咱们再说。”

夏红艳对天发誓，她不是故意笑那么大声的。

1993年6月24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的意见》，16条整顿措施条条针对海南房地产，可以说是招招致命，急促的鼓声戛然而止，赵奕强手里的“花”没来得及传出去，彻底砸在了手里。

海南的房地产开发商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倒闭，大批老板连夜逃离，可赵奕强没走，他辗转腾挪地还清了贷款，揣着几本不再值钱的土地所有证回了家，到家之后他闭门不见客，直到大着肚子的曹英来砸他家的房门。

“下这么大雨你俩怎么过来了？赶紧进来、赶紧进来！”王丽娟紧张地把曹英搀进屋，唯恐她摔了。曹英的预产期没剩两天了，可心里一点数儿都没有，还跟没事人似的到处蹦跶，韩苏明也是个“没用”的，都不知道拦着点。

为了还清贷款，赵奕强把家里的几套好房子都给卖了，现在一家人住进了当年刚进城时候买下的那套四合院。这地儿住着其实也不错，就是门前的胡同窄得很，车根本开不进来，起码得走个七八分钟才能进来。

不过外头那么大雨，俩人走了那么久，曹英身上还是干干爽爽的，韩苏明就不一样了，大半个身子都给淋湿了，顺着指头尖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曹英吃力地拿着干毛巾给他擦，擦得那叫一个乱套，尤其是头发，呜呜渣渣地跟疯子似的，曹英憋不住一个劲儿乐，韩苏明也好脾气地由着她折腾。

赵奕强是王丽娟好说歹说才从里屋求出来的，胡子拉碴、眼底发青的模样，跟几个月前意气风发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赵奕强眯眼看着笑盈盈的曹英，背后一个劲儿往上冒凉气。

“找我干嘛？我现在可什么忙都帮不上你。”赵奕强故意把话往难听里说。

“您这么说可就是妄自菲薄，”不过很遗憾，一点用都没有，曹英根本不往心里去，“您的本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我来找您就是请您出山来了！”

曹英嘴甜得跟吃了大白兔奶糖似的，赵奕强看了韩苏明一眼，韩苏明冲他一乐，赵奕强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狼狈为奸”这个词儿，立马就想起身回屋。可曹英比他更快，腾地就站到了他的面前，硕大的肚子镶在瘦弱的小身板儿上，看得赵奕强心里直发慌，“……你先坐、先坐下，咱们有话慢慢说。”

曹英不理他，自顾自地来回踱着步，晃晃悠悠的样子看得他心惊胆战，“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英姿销售渠道的开拓遇到了瓶颈，钱砸下去一点动静都没有，厂子都快给拖垮了。彦平跟华农还是太年轻，压不住场面，这在外头折腾了快一年了，一点进展都没有。赵总……赵爷……奕强哥，你就帮帮忙，帮我带带他们俩，成吗？”

“我干不了这事儿，你找别人吧。”赵奕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曹英。

别看他不出门，可外头的事儿他都知道，英姿销售渠道的开拓确实不容易，可也没曹英说的那么惨，曹彦平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有多少本事他清楚得很，最多再过半年，事儿一定就能办成。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大下雨天儿的，我都求上门儿了，你……”曹英突然捂着肚子就开始叫唤，“哎哟，我肚子疼，我肚子好疼啊！哎呀，气死我了，真是太气人了……”

“……曹英我跟你说，别跟这儿装模作样，没用！”赵奕强嘴上硬气，其实心里也虚，他是真怕曹英出什么事儿。

韩苏明紧张地跑过来，抖着手搂紧曹英，惯常波澜不惊的脸上都是惊慌失措，“英子，别怕别怕，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他抱起曹英就要往外走，可曹英拽着赵奕强的袖口不撒手，意思不能更明显了。

王丽娟从来都不掺合赵奕强事业上的事儿，哪怕是海南这回赔掉了裤子都没多说一句话，这次却也忍不住了，埋怨地推了他一把。韩苏明更是两眼冒火地瞪着他，“赵奕强、赵总，都什么时候了，你哪怕是骗骗她呢！”

“……行行行，我答应还不行嘛？销售渠道的事儿，我指定帮忙，赶紧送她去医院吧！”赵奕强觉得自己再不答应，就真的里外不是人了。

“不行不行，口空无凭。”曹英却没那么好打发，她肚子疼得吧嗒吧嗒直掉泪，却还有精神从口袋里掏出合同跟钢笔，现场就让赵奕强签字画押。赵奕强怕再耽误下去真出事，看都没看就把字签了，曹英接过合同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跟韩苏明对视一笑的那一瞬间，赵奕强就知道上了他俩的当了。

“你们俩联手坑我？”赵奕强脸色跟摸了锅底灰似的。

“这怎么能叫‘坑’呢，这最多是‘算计’。”曹英阴谋得逞，心情非常愉快，她把一份合同递给赵奕强，赵奕强不伸手她也不恼，转手交给王丽娟，拜托她收好。

“你不接也没用，这白纸黑字可签着你的大名呢，别想翻脸不认！”她搂着韩苏明的脖子，俩人脸上得意的笑跟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似的，“还是苏明提醒我的，他说你最是守诺，只要在合同上签了字，怎么都好说。那就这么着，赵总监咱们年后见咯。”

1994年正月初七，赵奕强走马上任，成了英姿日化销售拓展总监，他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初步建成了遍布全国的销售网络，英姿日化的销售额随之直线飙升。

可好景不成，进入20世纪以后，国际日化巨头不断抢占国内市场，英姿日化的处境可谓是步履维艰。此时，全球最大的日化集团向曹英伸出了橄榄枝，提出以30亿人民币收购英姿日化的全部股份，这也成为了当年金额最大的日化行业收购案。

然而在反复协商后，英姿日化最终还是选择拒绝。

“真被收购了，英姿这个牌子可就没有了，”曹英笑着说，“我舍不得。”

然而，英姿日化随着国货的衰落，也慢慢从人们的视野跟记忆中淡去。

直到2012年7月，某知名论坛上国产护肤品的测评引发小规模的关注，英姿牛奶嫩肤霜在成分、功效、使用感受等多个角度都遥遥领先其他品牌，自此掀起了一波购买跟安利的热潮。

这时候距离英姿日化实现百亿的年销售还有整整5年的时间，曹英跟韩苏明并不知道，他们只是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曙光，而他们能做到的，就是再一次抓住那道光。

经得起考验的产品品质、多年精心维护的线下销售渠道、积极拥抱电子商务的良好运营，再加上把握得当的营销推广，英姿日化几乎是一夜之间乘风而起、全面复兴，再度成为年轻人心目中的国货之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