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奕强找到徐洪钧的时候，他正站在床前，呆愣愣地跟挂在床头的进口黑色西装“相面”。

“看出花儿来了？”赵奕强用手里的单子拍了下他的脑袋，“这是今天的出货单，让他们仔细着点，别弄错，按时按点地给人家送过去。”

赵奕强在半年前重新开工，不过这次不再小打小闹地撂摊儿卖货，而是改做当了二道贩子，他大批量地从南方倒腾稀缺货色，再加价卖给当地的小摊小贩。另外，他还跟附近几个地方的百货大楼搭上了线，等过了寒露，他们从苏州进回来的百花牌单卡收音机就能摆上玻璃柜台。

生意是有条不紊地越做越大，赵奕强的感情却还是一团乱麻，身边的女人跟走马灯似的换，一多半徐洪钧都叫不上名来。

不过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天天送饭的王姑娘，徐洪钧已经知道她叫王丽娟，是国棉二厂细纱车间的挡车工，在徐洪钧眼里，这个王丽娟虽然除了厨艺跟都能算不要脸的坚持外，样样都不出挑，可现在她要成为他的大嫂了。

上个礼拜二王丽娟照例来送饭，除了芹菜猪肉馅饺子跟红烧带鱼外，还带来了一张医院的化验单。

“我怀孕了，”她说。

徐洪钧已经送到嘴边的饺子脱手掉在了桌上，皮儿摔烂了，馅儿也溅了出来，他慌手忙脚地收拾，一时却找不到抹布，赵奕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从茶几底层拿出抹布丢给他。

“你想留下？”赵奕强用手拿了块带鱼，撕了一条肉送进嘴里。

王丽娟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声音小得几乎忽略不计，“我……我都听你的。”

“听我的？那行……洪钧，你先别擦了，”赵奕强姿态慵懒地吩咐，“找人送她去医院，完事儿好好送家去，营养品什么的多买点，钱直接从……”

“我有钱，我不是过来跟你要钱的，”王丽娟圆脸通红地打断了赵奕强的话，眼泪在眼眶里没转两圈就落了下来，“我……我没那么死皮赖脸，我是……是自愿的，你放心，我不讹你。”

赵奕强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像是第一次认识王丽娟一样看她，徐洪钧局促地站在一边，怎么站怎么觉得不合适，恨不得当场挖个洞。

“我没那么死皮赖脸，你不想要我说一句就行，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劲。”

赵奕强总会想起自家大门外，初秋微亮的天色里曹英说这句话时倔强的模样，他看着眼前的王丽娟，自嘲地摇了摇头，明明是完全不同的长相跟神态，可为什么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却让他觉得回到那个时候了呢？

“你是说不讹我是吧，那换我讹你得了，户口本带身上了吗？”

王丽娟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那这样，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户口本过来，咱俩去领证，”赵奕强低下头去，舔了舔手指头，又拿了块带鱼，“还有这带鱼，下次做的时候放点冰糖，提鲜。”

徐洪钧跟做梦似的把同样蒙圈的王丽娟送回家，回来的时候蹬车劲大地都要把车链子蹬断了。

“大哥，你真……真的要跟那个女的结婚？”他话音未落，院里就是一阵咣当乱响，是他自行车没停稳砸在了地上。

赵奕强一口一口地吃着红烧带鱼，懒得抬头搭理他。

“不再考虑考虑了？”他喘了两口粗气，伸手也拿了块带鱼，吃了一口发现味道是真不错，“我觉得吧，这事儿吧，那个是不是有点……”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赵奕强最见不得他这个吞吞吐吐的样儿。

“……是不是太草率了？”徐洪钧说的是实话，上赶着给赵奕强生孩子的女人也不只是王丽娟一个，怎么就选她了呢。

“你觉得不行？”

“也不是不行，”徐洪钧有点吃人嘴软，“就是觉得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一个，实在是有点……那么个普通丫头，我觉得她配不上大哥你。”

徐洪钧把后半句“配我我都嫌寒碜”就着带鱼咽了下去。

“反正都差不多。”赵奕强当时就说了这么一句，就把徐洪钧打发走了。

王丽娟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户口本过来了，穿了条收腰的大红裙子，还专门描眉画眼了一番，徐洪钧估摸着要不是昨天时间太晚，结婚登记处又关门早，她当天下午就能揣着户口本过来。

两个人领了结婚照，喜宴定在了一个月后的立冬，结果赵奕强总在忙，喜宴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王丽娟显了怀也没办成。

“明天真的我去接啊？”喜宴虽然不办了，可人得从娘家接出来，赵奕强把这事儿交给了徐洪钧，可徐洪钧怎么想都觉得替人去接新媳妇这事儿不对劲。

“让你去你就去，放心，不会有人拿苕帚往外赶你。”

徐洪钧挠了挠头发，他想说结婚是人生大事，生意什么时候做不是做啊，可他转念一想，结婚这事儿自始至终对赵奕强来说都像是无所谓，他也没因为跟王丽娟扯了证就跟别的女人断了关系。

“你大哥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他媳妇都曾经撞见过一回，赵奕强大白天搂着女人从酒店里晃悠出来，看到她还一点都害臊地叫了声“弟妹”。说过这么一句。

“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他当时色厉内荏地呵斥了一句，“我大哥那是……那是谈生意……”

“谈生意谈到旅馆去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呀，不就是仗着自己模样好又有钱嘛！娟子也是老实，换成是我，肯定不能让他在外头这么逍遥，”她越说越气，把拍松的枕头砸在了徐洪钧的后背上，“你要是敢跟他似的，我就去跳河，让你愧疚一辈子！”

“跟他似的？”徐洪钧把枕头放回床头，“那也得有人看得上我啊！”

“也是你这么没劲一人，除了我是还看得上你啊！”

“我没劲？”徐洪钧笑眯眯地一把抱过媳妇儿，“我现在让你看看我有没有劲！”

等到过年的时候，赵奕强把大着肚子的王丽娟带回了家，周玉芬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个儿媳妇，不顾天寒地冻地带着她到处招摇显摆。

“都在呢，正好正好，吃喜糖，我们家奕强的喜糖！”周玉芬带着王丽娟转悠到许建业家的时候，正赶上了一群人在那儿扯闲篇、下象棋。她把装着高档奶糖的塑料袋子往桌上一放，就拉着王丽娟认人，叔叔大爷大娘婶子地叫。

许菲菲回家的时候正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她围巾刚解了半圈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等看清王丽娟长相跟肚子的时候，脸更是黑成了锅底。

要不是周玉芬眼尖叫住了她，再加上大过年的，家里人又多，她能直接扭头走。

好不容易挨到周玉芬娘俩走了，许菲菲心里却更憋屈了，在家里根本坐不住，连围巾都没带就去找曹英。

“见到了他吗？”许菲菲夹风带雪地进了曹英的屋，没头没尾地问。

“见过了，周大娘领着来坐了一会儿，我们聊了两句……喝点热水，看你脸冻得通红。”

“谁说那个女的了，”许菲菲接过茶缸，捧在手里暖手，“我是说奕强哥，他也回来了，你见着他了吗？”

“没，”曹英重新坐回桌前，继续看她的书，脸上波澜不惊。

“你就不想去见见他？你们好些年没见了吧？”许菲菲不甘心地追问

“菲菲算了吧，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赵奕强已经结婚了，孩子也快有了，再去纠结这些已经改变不了的事实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我不是来听你教育我的，”许菲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曹英的话，“曹英你可真够没劲的。”

“不想听这个啊，那我换个说法，”曹英翻了一页书，侧头看了许菲菲一眼，眼里都是促狭，“你要是想哭的话，我绝对当作……”

“我就多余过来！”许菲菲气呼呼地喝了一口的茶缸子往桌子上一放，摔门走了。

赵奕强就在家呆了两天，连年都没过就回了城。

他临走之前偷偷去了趟赵建业家，那天正下着雪，他站在屋山头那儿，没等多久就看到曹英拿着军大衣披在院子里的赵立和肩头，她似乎在劝赵立和进屋，可结果赵立和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曹英脚下一滑没站稳，直接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半天没爬起来。

等赵奕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赵建业家大门，可第二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曹英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扭了扭腰，突然看到门口的雪地上多了一个脚印，她若有所思地走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串从屋山头走过来的凌乱脚印。她赶忙追出门去，就在离开农场的大路上，看到一个男人离去的背影。

她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那个背影在风雪中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直到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