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伊水所料，谭玲珑应了每周可以有三个小时，请俞修元来教自己上法语课。伊水在俞修元的教导下，法语的水平飞速提高，很快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胡妈夸自己的小姐聪明，伊水也渐渐感受到语言的力量，确实可以穿越时空，拓宽自己的视野。

五月的午后，风有些闷热，庭院里丁香味道随着淡淡的风隐隐传来，远处依稀听到桃红练嗓子的声音，伊水有些头脑发胀。俞修元看到伊水有些不适，便问道：“不舒服吗？”于是将手轻轻贴在伊水的额头，又倒了一杯水，亲手递了过来。

伊水有些发窘，接过了杯子：“我自己来吧！”

谁料俞修元却摇头：“你都喂我喝过水， 现在作为先生的我，照顾自己的学生是应该的。”

他坚持举杯伸到伊水嘴边。

伊水脸红了，正想拒绝，忽然嗅到一片茉莉香水的味道，桃红还穿着练功的行头，扭着妖娆的细腰，半是讥讽半是嘲笑地说：“我是这是怎么的呢？司令是想要招个寒门布衣的女婿么？瓜田李下，也不知道避个男女之嫌？孔老夫子的训导都到哪里去了？”

伊水皱眉不悦，却不想与她争执。自从自己母女到这府里来，桃红与若玉似乎都有所戒备，虽不敢明争，暗地里却不时碎言碎语地敲打着。母亲早已经淡了凡心，索性日日躲在花园和寝室，并不与她们冲突。但是，看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桃红看到伊水不屑一顾的样子，忽然张开摸着朱红蔻丹的厚厚嘴唇，大笑了几声：“也难怪呢！这在书寓里呆过的女人，能带出什么好女儿来？老的在花园里和花匠一团热乎，小的又在这里挑dòu先生，这传出去，真是笑话呢！司令的面子也不知道还要不要的？”

伊水听到这里，早已经气得胸口发紧，脸色发白，但丝毫没有退让半分：“你不过是个小妾而已，哪里有你的地方在这里耀武扬威的？”

俞修元连忙做出了阻挡的手势。

“我？”桃红的嘴一撅，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隔壁的书房里传出一阵“叮当”碎片声，果然一会儿看到胡妈拾了一堆古董瓷器的碎片出来，少许，就听到殷肃良的怒骂声：“他奶奶的，小兔崽子，比他老子还心狠手辣，居然敢和我抢地盘了？还要贸易权？做梦吧!等老子歇息过来，非得亲手解决了那小子不可……”

继而听到冯权的声音：“当初我就和司令说过，斩草要除根，司令您是太仁慈了……”

“他奶奶的，你也敢教训老子？老子就不信了，那小兔崽子还能长出翅膀变成了鹰了？老子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还不快出去！都给我滚，该干啥就干啥去！”

书房的门再一次打开，一群垂头丧气的军人走了出来。那桃花看到冯权手里提着军帽，走到最后边，看到桃红，使了个眼色，桃花顿时情绪一转，嗲声嗲气地说了起来：“冯权，谁这么不知道好歹，把司令给惹毛了？”

冯权看了看伊水与俞修元，压低声音对桃花说：“还不是鲍天正那个孽子，居然和司令争夺热河东南部的通商贸易权，还派人抢了我们的粮仓，司令这才派人去谈判，说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此时又听到书房里一阵乒乓乱响，冯权忌讳莫深地住了口，朝桃花使了个颜色，又朝伊水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桃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撇了撇伊水与俞修元，轻哼了一声，也扭着腰走了。

俞修元沉吟了片刻，对伊水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谈一谈学业以外的问题。”

“什么？”伊水愣住，第一次看到俞修元这样严肃地看着自己。

俞修元点头，示意伊水到外边去。伊水随着他走到后边的一条清静的羊卵石小路上。

“伊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国家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灾难？”

伊水看到俞修元眼里燃烧着一种自己看不懂的火焰，那火焰带着灸人的温度，将自己的心烤的有些焦躁起来。

“伊水，我想以你的智慧和学识，一定看到军阀混战，百姓受苦的格局，却想不出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伊水看着他不语。

“你的父亲手握直隶中、西、南部以察哈尔东南、以及热河以南的军政命脉，只想到扩张自己的势力，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何振兴国家，让百姓富足起来，但是如果有别人这样做，你会怎么样？你会选择支持你的父亲，还是想着为国家为百姓谋生活？"

俞修元的话震慑了伊水的灵魂。她从来没有听到，甚至想过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这些事情对于伊水来说，是一件无法选择的事情。殷肃良这个人人敬畏的军阀，居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虽然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事实，但是血浓于水，这道关隘似乎永远都冲不过去。

“伊水，在国家和民族利益面前，我觉得你是有能力驾驭自己的，不是吗？”

国家？民族？伊水的脑海中想起了女中的同学冒着生命危险去请愿，也许就是因为心中有了这样的情怀，才可以牺牲掉自己。

远处一个戴着破旧草帽的花匠，正低着头，拉着一车败落的花枝与草叶慢慢移过来，那个人的身躯很健壮，似乎很熟悉。伊水待那人走近前，才发现那个人脸上有几道狰狞的伤疤，并不是自己所想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回头看到俞修元正用一道深色的目光，在落日的余晖下，静静凝视着自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便找了个借口，说道：“母亲这几日感染了风寒，我就不送先生了，先生慢走！”

说完，扭身连忙也离开了。

俞修元却发现自己想走，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在那道婀娜轻盈的倩影消失之后，心中竟然弥漫着一种缓缓的失落与伤情。鹅卵石路上的，随着清风的扫落，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几片残叶。他发现自己此刻，居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沦陷在一片温柔的氤氲中，不愿意回来。

自从自己决定加入***的组织，放弃了去法国讲学的机会，便决心让青春和血液随着革命沸腾起来，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是自从遇到了这个女孩子，自己的心竟然恍惚起来，看不清楚前方的路了。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意志清醒过来，深深呼吸了一口草木香气，转身，迈开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