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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朱奕【下】
“灵均拜见陛下!”巫祝的双膝还没沾到地面,就被朱奕拉住,朱奕随意地说:“没人,不用了。”
玄灵均顺势起来,掀开蒙在星躔上的绒布,一颗颗的水晶圆球在各自星轨上缓缓滑动,但大多星都看起来如同静止。玄灵均摇动手柄打开天顶,星光倾泻在水晶球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大多数泛着蓝色、白色,有一些泛着紫色、黄色。
但是,有一颗星泛着刺眼的红色。
朱奕指着那颗红色的星,问:“就是它?”
“毕宿五原本与其他星并无二致,今日凌晨变为红色之后,蓂荚遂枯。”玄灵均回答。
“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朱奕幽幽念起《诗经》中的句子,大意是月亮经过毕宿时雨季来临,此时正是早春三月,过不了多久春潮来临,届时阴雨连绵,檀渊河、金陵江及其支流涨水,免不了洪涝水灾。这是由来已久的顽疾,代代都须得解决。不过十年前,他听从许廉徵的建议,在凤凰郡与江陵郡交界的兰溪县修筑碧水堰,两年前刚完工,洪水来袭有碧水堰拦截,如今水灾已经不是大问题。
玄灵均知道他还并不把这个当回事,便说了一句更扫兴的话:“毕宿八星,主边兵弋猎。”
“有人想起兵反朕?”朱奕微微一皱眉,很快又变回冷漠的表情。可他感觉很不可思议,自他当政而来,没有做过什么逆行倒施之事,玄武、白虎和青龙族都在各自封国中相安无事,即便是洪涝水灾,他年年都妥善安置灾民。内阁百官多是饱学能干之人,偶尔出几个贪官污吏也被他收拾干净了,五军统领更是能征善战的名将,世代效忠朱雀。
他想不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周全,竟冥冥中埋下亡国之祸。
玄灵均不看他,兀自伸手触摸着星躔之中最亮的那颗星,他多希望自己看到的都是假象,可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朱奕说了实话:“紫微变轨,十年之内,朱雀灭国,你亦不能幸免于难。”这话如果是任何一个普通臣子对朱奕说,都会被朱奕一挥手拉下去打板子,就算朱奕不杀,群臣也要将之定罪下狱。
朱奕一动不动地看着紫微星,那是他的命星,运行轨道原本向南,却折向了西边。
“如果陛下想知道是谁,我可以舍了这条命,占卜出天机,让陛下扭转乾坤!”玄灵均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不紧张,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他看到星象的时候,也觉得命运是那么不公平,朱奕继位以来,治理国家兢兢业业,百姓生活富庶安康,这国家太平得像永远不会出事。
晚风从天顶灌入星躔台内,吹拂起朱奕绣着金纹的黑袍,夜凉如水,随风寒骨。久违的怒气和不甘在朱奕心里渐渐发酵,再有一句话就足以点燃,他沉默地看着玄灵均,最终转身走出了星躔台。这偌大皇宫里,若有算得上知己的人,只有玄灵均一个人,他是玄武族觉醒神脉的巫祝,普天之下的预言,只要他占出,就必定成真。从前任大巫祝去世后,玄灵均入主星躔台,从未说过如此严重的预言。这几百年里,兴许也没有哪个大巫祝说出来过。
朱奕第一次怀疑灵均的预言,会不会他观察星象时看错了,或者星躔损坏没有同步天上的星辰。可早上蓂荚皆枯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又让他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这些年治国是否真的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以至于微末之失可撼动朱雀近千年的统治基业。
灵均曾对他说,掌握万民生死的他,命运也是掌握在星躔之中。
莫非,真的有人要起兵反他?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陛下,留步!”玄灵均走出门,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朕累了,你早点休息。”朱奕回头看着他漆黑的瞳仁,拍拍他的肩膀。
玄灵均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明日辰时,到星躔台来取锦囊。另外,给我一副好棺木,要金丝楠,送我回沉悲沼,望陛下成全。”
朱奕听到他这句话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不悦地说:“你亲自把结果送到我面前,否则管你什么天机,朕都不看,任你烂在星躔台!”他眼睛像豹子盯住猎物那般凶恶,仿佛玄灵均下一秒敢违逆,他就会杀了他似的。
朱奕与玄灵均相识四十年,他知道对于玄武族的人来说,回沉悲沼意味着什么,就像朱雀族常说倦鸟归巢一样,人若老去死亡都得有个归宿。东北边十方森林深处的沉悲沼,既生活着大多数普通的玄武族人,也葬着无数玄武族人。对于他们而言,生死皆是同样重要的幸运,死亡不值得避讳,只须敬畏。
玄灵均摇摇头,说:“陛下,你知道我做不到的。”风吹拂他鬓边的发,清秀俊逸的他,从来淡漠如水,这一次却没了往日的高傲自信。
“那就别占,留着命。朕自己的天下,朕自己能守住!”朱奕不屑一顾地说。
“生死有命,时间到了,谁都留不住。”玄灵均淡淡地说,他是玄武族人,从来对生死置之度外,他没有告诉朱奕,正关煞星已经落入自己的命格,七天之内他必死无疑。既然要死,他情愿用这条命,换一个对朱奕有利的天机。在来到鹊山之前,他还是沉悲沼中被遗弃的孩子时,他就知道,自己会改变一个王朝的命运,会死在这座远离十方森林的高山上。
七天前的晚风,和今夜一样凉入肺腑。
朱奕出神了好久,大殿之中仿佛群臣都不存在,玄灵均那句话:“紫微变轨,十年之内,朱雀灭国,你亦不能幸免于难”不断在他耳边回荡,回荡,回荡……他甚至捏住赤鹊的脖子,浑然不觉地紧紧捏着,就像扼断命运的咽喉一般,赤鹊拼命扑扇翅膀,发出嘶哑的悲鸣声,过不了多久就停止了挣扎。臣子们更是屏息凝神,不敢出大气。
当他回过神来,赤鹊已经死在他掌中,他随便一丢,拍了拍沾着鸟羽的手。赤鹊落在右相许廉徵面前,尸身登时腾起火焰,熊熊燃烧后化为乌有,火光把许廉徵的脸映得通红。
许廉徵认得这只赤鹊,是他昔日跟随朱奕在鹊山猎得十只幼鸟中最大的那只,在宫中训练五年后,送往江陵郡郡守的府衙中饲养,唯有重大要事,才能将讯息系在鸟爪上放飞。赤鹊是飞得最快的鸟,一日可飞三千里,终生只认鹊山为归巢,无论被带到天涯海角都能飞回鹊山。因此蓬莱任何一个角落的大事,一天之内地方官必能让帝君知晓。
“江陵爆发地震,下辖四县均受灾严重,许相,有什么好的赈灾之策?”朱奕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黑压压跪了一大片的臣子。
朱奕是真的没料到,江陵郡会爆发地震,莫说是江陵郡,整个蓬莱四千年载入史书的地震也是屈指可数,因为蓬莱乃海上一片广阔大陆,不与其他陆地相连的孤洲。四千年前为了防止魔族再入侵,远古的五族领袖们设下结界,令蓬莱隐没在无边海洋上。只有发生巨型风暴掀起海啸,或者涅槃火山爆发,才有可能导致地震。但是江陵郡位于蓬莱最中心的位置,在扶摇山脉中段,牧野崖之下,金陵江以东,离海有千里之遥,涅槃火山更没有爆发过,居然就发生地震了!
“禀陛下,江陵郡南邻辰归郡,辰归郡为我朱雀粮仓,去年冬季存粮丰厚,且有铁鹰军驻扎。可调拨三千铁鹰军护卫粮草入江陵赈灾,一来参与救援,二来防止流民生变,三来也彰显君恩浩荡。”许廉徵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
丛戎联想起七天前蓂荚皆枯的事情,还在惴惴不安中,并没有思考朱奕的问题。被许廉徵抢答后,才开始想应对计策,他上前一步补充道:“今年凤麓山刚开始融冰下水,金陵江水位不高,可先关闭碧水堰,春潮将来,以免汛期将至让救灾雪上加霜。”
“准!”朱奕听到这个建议,正合心意。
“此外,可先命檀渊郡调拨部分衣被送往辰归郡,与粮草一同由铁鹰军押送过去。再则,明冲郡位于金陵江上游,郡中盛产药材,名医又多,陛下不妨将医药乘水路送往江陵郡,事后再给郎中们一些报酬。想来地震灾民,除了外伤较多,也须防瘟疫盛行,此番可保他们顺利度过难关。”许廉徵不甘示弱地说。
“这事,你负责。要钱要人,跟朕说便是。另外通知初云郡、西姜郡郡守,不得阻拦灾民入内,务必安顿妥当。”朱奕听到许廉徵想得这么周全,觉得这次地震虽然灾情严重,但也没有那么可怕,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和颜悦色地说。
“谢陛下,臣这就去着手安排。”许廉徵叩头道。
朱奕见亥时三刻将过,便让诸臣退去,该忙的忙,该回家的回家。他回到飞霜殿准备安寝,侍女刚服侍他摘下冕旒,就听到宦官来报:“星躔台大巫祝玄灵均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