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刚上大学的时候，苏归晓或许还会解释两句，她的高考分数其实并不低，确切地说是挺高的，只不过是报志愿的原因才没能去到与她成绩相符的地方，可是随着时间的推延，她已经逐渐习惯了不再解释，因为她明白了她不可能有机会去向每一个人去解释这其中的曲折，更多的人在听到“北江医科大学”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对她定性：双非院校，资质平平。

其实不只是相对于陈一妍，即使是相对于同样由外校考进华仁医科大学的韩晓天，苏归晓之前的就读院校都是绝对的劣势，虽然韩晓天高考成绩算不上出色，但他总归是卡边进入了地方985院校的医学院五年制，而后考入该校的研究生，985出身这一点就可以将苏归晓压得死死的。

面对陈一妍复杂的目光，苏归晓没有解释，只是说：“我一会儿还要回去给病人拆线，有什么事我们速战速决吧。”

苏归晓说完，视线转向了叶和安。

叶和安沉默了片刻，打量着苏归晓，以苏归晓向来不服输的性格，他还以为她一定会解释些什么，尤其是在这种事关医学生身价和颜面的事情上，却没想到苏归晓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任由陈一妍怎么看她。

苏归晓看似没变的好胜心之下，又好像有什么变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叶和安开口：“文献看完了吗？”

苏归晓直接地回答道：“看完了五十二篇。”

叶和安的脸色一暗，“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是你们说要开会，我才会放下临床工作和你们坐在这里”，苏归晓顿了顿，不卑不亢道，“我也很遗憾我没有能看完所有的文献，但我是临床外科医生，平日里有要紧的临床和手术工作要完成，就算利用了其他所有可用的时间，也只能看这么多内容，既然我们已经坐在这里了，与其把彼此都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争吵上，就不能先根据我已经看完的部分进行讨论交流吗？”

苏归晓的道理讲得不错，可得到的却依旧是叶和安坚决的回答：“不能。”

她那么长的一段话，换来他如此强硬的两个字，真可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面对着意料之中冥顽不灵的叶和安，眼见着对话又要向无止境地争吵发展，苏归晓只觉得头疼，是耐心耗尽，“叶和安，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不讲理？”

对于苏归晓突然直呼叶和安的大名，连一个“学长”、“师兄”的称谓都没有带，一旁的陈一妍也是吃了一惊。

叶和安冷笑了一声，“我不讲理？好，你想讨论是吧？那我问你，LINK研究用的深度学习算法是什么？”

LINK研究是近些年来AI影像判读领域中重要的项目，在叶和安所给的论文排序中也是前几位，苏归晓认真看过，因而很快回答道：“卷积神经网络。”

但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叶和安紧接着问道：“他们在研究中大量改写了之前研究的算法，为什么？”

算法的方法学方面是苏归晓的弱项，她只能根据读论文时原文所写到的内容简单回答：“他们使用了超高分辨率的图像，导致原有算法在他们的图像上行不通。”

等到她的是叶和安的追问：“为什么行不通？”

苏归晓一默，努力回忆了一阵，终是无法回答。

叶和安哂笑，继续追问道：“他们解决图像分辨率的问题的原理是什么？”

苏归晓连上一个为什么的问题都答不出，这个问题已经是叶和安故意为难。

眼见苏归晓不再说话，叶和安继续道：“这些文献原本就只是课题的入门基础，你连这些都一无所知，让我和你讨论什么？口口声声说是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时间，可你昨天晚上明明没有值班，知道今天要开会，为什么没有抓紧完成给你的任务？”

叶和安看了昨夜尹文静的病历，自然就能看到署着她名字的手术记录，知道她昨晚来了医院。

苏归晓昨晚几乎通宵，再加上今天一白天连轴，咬牙顶着生理极限，不过是为了多救治几个病人，却没想到还要因此遭受叶和安这样的指责，苏归晓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恼火，她压制住情绪解释道：“昨天晚上是因为有危重患者加台，手术缺人手，我才被叫来帮忙的。”

可叶和安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业外人士，对于苏归晓的说辞并不买账，反问道：“神经外科是只有你一个一线了吗？你没有那么重要，就算你不来，值班二线也可以找到别人，是你自己分不清轻重、耽误了进度，又何必去找这些借口？”

是啊，虽然昨晚周启南是故意为难她给她打电话让她去加班，但若硬说起来，的确就算她不去，周启南也不是不能找到别人，她确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当她面临着那个选择的时候，亟待救治的患者和课题论文之间，她从没有过第二个想法，只要她能选，她一定是站在患者那边，她不能对任何一个患者视而不见，她不想成为只会高谈阔论的医生，那是她最讨厌的样子。

是以当面对叶和安这样的指责，苏归晓只感觉到了三观不合，是由心底的抵触。

她冷了声音：“我的确耽误了进度，但这恰恰是因为我将轻重分的很清楚，我是临床医生，对于临床医生而言，性命垂危亟待救助的患者是重，纸上谈兵的事情就算是再重要，也永远比不过患者的生命！对于昨晚的尹文静而言，能够帮到她的不是我看了多少篇论文，而是关键时刻能为她站上手术台勇敢一战的医生！”

她的话义正言辞，可叶和安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果真的有足够的相关论文，而不是像你这样有勇无谋的医生，尹文静或许反而可以获救了！”

苏归晓的脸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叶和安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然注视着苏归晓，语气严肃：“我们去查了目前所有抗磷脂抗体综合征患者静脉窦血栓的case报道，七例里面有五例在取栓后病情突然加重无力回天！虽然敢冒风险给病人手术，医生的勇气可嘉，但你以为这样就是英雄了吗？你有没有想过，合并磷脂抗体综合征的患者取栓之后血管内壁破损，暴露出更多的凝血因子，患者自身的免疫缺陷可能会导致加速的血栓形成，你们自我感动的手术也许根本救不了她！”

苏归晓的眸光微凝，神色愈发肃穆，“可如果不做手术，患者那样危重的病情颅内高压说不定挺不过昨天晚上！你也说了，七例中有五例加重，那也就是说还有两例预后尚可是吗？”

叶和安冷眼睨着她，“另外两例是原本就症状非常轻、栓子也很小的患者，这种条件你觉得你们昨晚的患者适用吗？现代医学是讲求证据的科学，你们北江医科大学的老师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循证医学的核心思想就是要慎重、准确和明智地应用所能获得的最好研究依据来确定患者的治疗措施？如果医生只靠勇气就可以治好患者，那这世上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回天乏术、生离死别？”

许是因为真的生气，叶和安的话中带刺，直指苏归晓不怎么荣耀的本科出身。

循证医学，现代医学的立身之本，即使是籍籍无名的北江医科大学也是要讲授的内容，指南、证据、临床研究、课题，这层层关系简单又复杂，只不过一心只想在临床上治病救人的苏归晓那时对这些未曾深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每一个证据的产生都是极其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作为临床医生，能做到应用现有经验下最好的方法去救治每一个患者已经实属不易。”

叶和安站起身来，是耐心散尽，他居高临下、掷地有声道：“因为路难走，所以就不走了吗？医学研究的使命原本就是走出这世上原本没有的路，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那现在人类还在靠跳大神治病！”

后来叶和安离开，陈一妍对苏归晓道：“我知道你是外科医生，可能更崇尚手术立竿见影的效果，觉得繁复的文字工作没有多大意义，但正是基于你眼中没什么太大意义的文献证据，我们认为昨天夜里尹文静的预后可能会与你所期待的相去甚远，我们可以一起看看结果。”

前后经历了叶和安和陈一妍的接连质询，苏归晓只觉得额角的青筋跳的厉害，对于刚刚叶和安的话，她的心里并非完全没有动摇，只是她从没想过作为一个医生，有一天竟会因为竭尽全力去救治了一个患者而要接受这样的责难。

她双手插在外大褂的兜里，站起了身，“手术已经做完，现在你们无论再说什么，都已经是事后诸葛、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