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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悲伤的刺猬
在小镇中学,获得来自大城市的企业公益助学本该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因为它要求品学兼优。
然而简洁却更觉得抬不起头,因为它也要求家庭贫困,简洁认为那不是对品学兼优的奖励,而是对家庭贫困的施舍。
对此,自己却不得不将骄傲狠狠地踩在心底,满面谦卑,感恩戴德。
一对一资助简洁的是一个高大成熟、阳光帅气的中年男人,徐磊。
徐磊说话时声音充满磁性、温暖迷人,进入企业之前他一直在上海发展,是一名大学老师。
简洁的心思隐藏得并不高明,被徐磊轻易看穿,他想用自己的刀去除简洁的疤。
徐磊对简洁说:“不要因为那些形式化的东西而不开心,可以帮助你是我的幸运。”
那些形式化的东西是捐赠仪式,是接受赠与之后的致谢辞,是每月一封发自肺腑感激涕零的致谢信,和光辉大爱之下,被刻意掩盖的心理阴影。
“我希望可以成为你的大朋友,而不是你把我当成所谓的恩人,也许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我相信你能做到,你能做到的,对吧!”徐磊说。
徐磊四五岁的儿子将一盒巧克力糖塞到简洁手上,又将简洁的手捂起来,让她宝贝地握好,徐磊摸了摸儿子的头,微笑点头表示嘉许。
“嗯!”简洁回答。
但她心里明白,即使对方真的那么谦卑真诚,自己也很难做到心平气和,因为自卑的种子已经被丢进了形式化的黑土。
从那以后简洁和徐磊频繁地通信。
在简洁看来,依旧是徐磊以大朋友的口吻斟辞酌句,而自己则用小朋友的语气掩耳盗铃,两个人尽量维持自然平等的感觉,有些努力甚至刻意。
但终究徐磊曾是大学老师,职业病是一种就算吃药也治愈不了的病,他的每封信写着写着便会不由自主地发展成慷慨激昂的教育与开导。
有一次,徐磊公正友好地指出简洁性格过于敏感,像只刺猬,会很容易刺伤别人顺带刺伤自己。
简洁说,我会注意。
而简洁,除了与徐磊寒暄问候,说说高中生活的家家酒,还不得不充满诚意地,一封封标准格式的感谢信通过校方呈递给企业。
平等,卑微,平等,卑微,平等,卑微……在简洁的身体里和精神上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简洁内心压抑却无处发泄,一次次地堆积,压得她喘不过气,渐渐地濒临崩溃。
终于,当徐磊长篇大论给简洁讲述美丽乐观、坚强自立的大长今,并希望简洁也能像大长今一样,乐观坚持独立时,简洁崩溃了、决堤了、爆炸了,她突然间狂躁、愤怒、偏激,索性在信中直言不讳:
我很不开心,我觉得我们之间根本就做不到平常朋友,你慈悲为怀想要普度众生却高高在上,而我呢,像只卑微的蝼蚁。
实际上我也不想自卑,可我却被自卑虐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我常常在心里呐喊,我恨你,恨你们所有的好心好意,我是一个骄傲愚昧的穷人,我宁愿辍学,也不愿意被这样好心帮助……
简洁最后冲徐磊叫喊:我就是一直刺猬,我只愿做我自己,让大长今去见鬼!
长久的压抑,使简洁那股脑抽疯持续了好几天,待简洁冷静下来,自觉确实太过分,于是想给徐磊道歉,给他打电话或是写信。
可是简洁犹豫了很多次,终究鼓不起勇气,才算又看明白了一些自己:自以为是、懦弱、愚蠢!
时间过了很久,半月或者更多,徐磊没有回信,简洁便再也无法鼓起向他道歉的勇气。
他们就这样,突然中断了联系。
但徐磊依旧帮助简洁,直到她高中毕业。
简洁依旧写格式化的感谢信,却不再愤世嫉俗,她内心淡漠平静,完全地逆来顺受、永不抗争。
谁也不知道,高二那年,因为简洁的任性,她和徐磊友谊的巨轮说沉就沉。
没有人能够帮助简洁,因为简洁选择将所有成长的孤独、难过、疼痛、无助封闭于内心,外表伪装以积极勤奋、轻松快乐、没心没肺。
简洁笨拙的自我欺骗催眠,使她渐渐地产生了人格分裂。
中午午休的时候,各班班长以及学生会干部集结成队,低调而傲娇地检查各班的午休情况,然后在各自的小本上公正地记下“10分”、“8.6分”、“9.5分”……
最后交由当天的负责人统计并在公告栏通报,才回自己的教室休息。
有一天解散后简洁没有回教室,她实在是想去到操场走一走,一圈又一圈之后,她仍觉得不够,于是偷偷溜出校门,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
简洁没有想要去具体的什么地方,只是想永无止境地走,希望没有天黑、没有饥寒交迫、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牵挂和所有,最主要,没有施舍和自卑,就那样走一场不顾一切没有止息和尽头。
那是简洁第一次逃课,任课老师问起她时,同学们想当然地说“某领导叫去了”、“班主任那儿”……最后,无人追究。
后来简洁再三出走,却总是无人追究,这让她渐渐痴迷、肆无忌惮。
高中三年,简洁努力学习、频繁生病、逃课成瘾。
那时候简洁努力佯装快乐,尤其是和人打招呼、聊天、玩耍的时候,简洁希望他们可以觉得她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女生。
但每一次人前过后,心底那个孤单难过、彷徨无助、心如死水、毫无生气的女孩便会出来,占据完她整个的身体和灵魂。
那时候,开心是什么啊?简洁不知道。
简洁不自觉地把双手插在裤兜,用力紧着拳头和肩膀,浑身每一个细胞都瑟缩着,令她悲伤寒冷、绝望。
晚自习之后回到宿舍,装满女生的小房子叽叽喳喳、笑闹不停,但她们在她们的欢快中,简洁在简洁的世界里,她再也装不出笑容满面来应付,好在她们也已经习惯她的不合群。
简洁躺在床上闭目不语,管理员过来的时候笑闹声瞬间收敛,然后又如潮水来袭,直到关灯之后,一阵唏嘘,紧接着手忙脚乱,然后才渐渐地安静下来,渐渐地,能听到少女们慢慢均匀的呼吸。
简洁才又悄悄地起床去到阳台,定定地立在那里,毫无焦准地看着前方,夜幕笼罩下的远处是漆黑的山峦。
简洁和夜幕中的山峦对峙着,沉默,却在心底无止尽地呼喊、诉说。
“爸爸。”简洁说,也不管对面漆黑的远山是否应答。
“爸爸,我好恨你,你在我心目中那么高大勇敢,在病魔面前却那么懦弱无能,你至死都贪那一杯小酒、一支香烟,独独不留恋我么?也不留恋世界的一切……”
“爸爸,我好想你,你怎么都不来陪我说话,吵架也好,我再也不会生你的气了,我开心好不好?我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爸爸,我又把自己弄生病了,我把自己扔在雨里,又搁走廊口吹风,我病得很重,这样,我生命的气息弱了,是不是就和你离得很近……”
漆黑的山峦从来不回答简洁,它们只静静地,静静地,就像是在聆听。
简洁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念一首诗:
这一次你离开并未留下背影
这一次你离开并未留下祝愿
这一次你离开连招呼也不打
这一次你离开就再也不回来
你忘了我很爱你
你忘了我很怕孤单
你忘了我的执著
你忘了我的脆弱
你忘了有一天
我也将去天国
那你
为什么 为什么不等我
简洁长这么大,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悲伤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