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一挣扎了一下，傅煜握得紧。

她望着他，他亦望着她。

两人在无声地对峙着。

她盈盈泪光的眼里全是他给的伤痕。

傅煜喉咙滚了滚，想说点什么，可只有一片苦涩的味。他掏出手机，一手仍然握着阮一。

阮一很快便知道他打给谁。他推掉中午过去旭姨那儿吃饭的约，用的理由是她突然身体不适。

傅煜说得快，阮一一时又急又恼，她要阻止他，但他飞快地说了句“阿姨对不起，先这样，再见”便挂了电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蹙眉，对他带着几分气恼。

傅煜伸手改为揽抱，将阮一嵌固在臂弯，一手有力地扣住她的头，让她动弹不得。

他直视她，也让她不得不仰头看着他。

他黝黑的眸色深沉，却又没有流露出丝毫感情：“今天我们不过去阿姨那里。你冷静，你这个样子可不能过去吃饭。你不想阿姨他们担心吧？”

阮一面色僵白，她仰头倔强地和他对视良久，最终在他平静无绪却又深不见底的不可测中率先妥协。

忽然间她不知道对他是恼是气。气恼皆无用。

他能精准地抓着她的弱点。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子。

有点……无赖？

她浑身脱力，慢慢地平稳一下情绪。她别开脸，仍固执地以沉默抵抗。

傅煜知道她是同意了。他放开对她的嵌固，拉着她往车位走去，开车门。

阮一沉默地坐进去。

接下来，她犹如一个牵线木偶，任由他带着她去吃饭，任由他带着她回去他在外面的公寓。她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没看过他一眼。她以伪装的冷漠包裹自己，以虚假的不在意掩饰软弱。

她不知道要怎么对他。明明错的是他，她却没力气指责他了。

她要怎么指责？

骂他？打他？

她只感到无边际的疲惫和苦闷。

公寓是来过的。傅煜在外面的房产，阮一知道的全知道。不知道的……她以前不会想这种问题。现在，害怕想。不害怕他瞒着她他家产价值多少个亿，她只害怕他不知什么时候又一次带给她他在外面有女人这种晴天霹雳。

傅煜让她先去午休，阮一一言不发进客房，关了门。她坐在床边怔了许久，然后慢吞吞爬上床。

孩子，孩子，她要为孩子着想。这是提醒她维持理智的最大存在。

她很累了，躺到床上很快便睡着。她晚上总是睡不好，午休便越发的奢侈。

这一睡，睡到日暮西山。

外面淡淡晕光从厚重的窗幔缝隙透进来，细长的一条线将昏暗的空间一分为二。

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一个身影，待清醒几分，阮一看见傅煜坐在床尾，侧对着她。

他挺拔的身躯一半在光线外，一半在阴影里，一半清冷眉眼低垂着若有所思。

她起床的动静惊醒他。

傅煜慢慢地转过脸，无喜无悲的神色。

阮一看着，脸上闪过一阵苦涩之后，整个神情慢慢地柔软下来。

她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对这样的自己，不知是厌恶还是无奈。

傅煜平静无波的说：“我们谈谈。”

阮一低眉垂眼，唇抿得紧紧的。一股凉意慢慢从背脊窜上来，蔓延全身。

她希望和他好好谈谈的时候，他从不给她机会；当他愿意和她好好谈谈的时候，她突然被难以言喻的慌乱和害怕席卷。

一时间，她几乎害怕得冲口而出：“别……”，可她颤抖着嘴唇，无法发出声音。

他毫无情绪起伏的冷静告诉她，他们之间恐怕再也无法挽回。

冷静动容的傅煜，优雅稳重的傅煜，其实骨子里是何等的激烈决绝，他决定的事便不会有反转的余地。

阮一甚至有点羡慕起别的夫妻来，他们会争吵，会怨恨，甚至会大打出手。可她和傅煜之间，连吵都吵不起来。

她也无法摆出一副被遗弃的模样，对他大哭大闹，向他乞求，或者声嘶力竭谴责他，张牙舞爪怒骂他。这些都不是适合她的角色；而他，亦不会接受，他只会冷眼旁观，无情嘲讽。

她还爱着他，这让她对于他的背叛，不知是愤怒还是迷茫。

傅煜坐了过来，他手上拿着一个档案袋，他放到她手里：“这是离婚协议，你好好看看之后签字。”他就像在交待一件公式化的公事，口吻机械，“一一，我们离婚。”

阮一猛地抬眼，里面的伤痛一丝都来不及掩饰，他轻轻抬手阻止她说话：“我知道你想要的只有孩子，我会把孩子留给你。”

她一动不动，却又有几分迷茫不解，仿佛没听清他说什么。

傅煜面色依旧的说着：“不过我妈妈那边还需要时间。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在孩子这件事上，她很顽固。”

阮一终于回一丝神。她听清楚了，也转过弯了。她一眨不眨地直视他，盯着他。他变得她一点都不认识了。

她觉得他很陌生。

她不为他愿意把孩子给她感到高兴，她只感到伤心欲绝的痛。她很想看看他心里眼里此时是怎么样的。当他陪着她去医院，陪着她去上课的时候，她升起那么一点点希翼，觉得他还是在意孩子的。可事实那么残忍的摆在眼前，他是如此轻易放弃他们的孩子。

她感到一阵眩晕，待那阵眩晕过后，她清醒地认识到她是一而再的不长教训，再而三的自作多情。

他对他们之间的一切，毫不留恋。

伤痕累累的感情在噼里啪啦地破碎，那些碎片一粒一粒的全数扎回她肉里，刺得她的身体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她的声音轻似幻觉：“我哪里做得不对不好？”

她并不愿意，尤其在这个时候，问他这样低三下四的蠢问题。可是谁知道呢，就那么说出口了。为那点执念，还是为心底的那点不甘？

她爱他，她甚至不愿意谴责他，她很希望错的不是他，而是她不够好，她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她是哪里不好，他要找别的女人？

她是哪里做得不对，让他不愿和她生活下去？

他告诉她，她可以改的。

所有说爱的女人都是傻的，无一能逃出这个魔咒。

在良久的沉默里，傅煜僵硬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冷峻的面上，没有表情。

“你没有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阮一的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流下，一发不可收拾，如倾盆大雨，磅礴肆意地流淌。

她就那样看着他，任凭泪雨倾洒，把他的面容模糊。

不是嚎啕大哭，就那样无声无息的流淌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她没想过哭。她痛得难以自抑，可她没想过哭。

他说了这样的话，她就哭了。

她希望错的是她，可他说对不起她的是他。

还有什么比这让她绝望的！

她的心被他剜了。

同样被剜心的还有他。他是伤她的利器，她也是伤他的利器。

他最害怕她伤心难过。

傅煜不善于表达别人似乎很简单就能表达出的感情。和阮一恋爱的时候，旁的情侣演绎的那些好幸福，好甜蜜了，心跳得厉害，想起对方会傻傻笑……之类的言语，他统统做不来，他无法简单地拿这些形容来形容他自己，他的感受并没有这么单纯。

这个世上有一个女孩能让他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去认真观看却感受到美好，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而这个女孩让他很想珍惜。要怎么珍惜、要花多大力气珍惜，他找不到头，他只知道很想珍惜。

他有多清楚她曾经经受过的苦难，她和生活艰苦地斗争。他和她结婚，他想照顾她，保护她，代替她斗争，他要她快乐无忧，他要她像个孩子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宠她，爱她，把一切都给她——

他只要她!

可一切成为了泡影。

心口的疼痛无时无刻提醒他残酷的现实。

他怎么舍得伤她！

他一定要伤她！

自信如他，没想过有一天只能在讽刺的命运面前嘲然失笑。

孩子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在医院，他差点就后悔了，他想说，让通通的一切都见鬼去。他看见她憔悴的脸色，他听见医生说她睡不好情绪不好，他当然知道她睡不好情绪不好。他……

一切都因他的自私。

她会跟他共富贵，也会跟他共患难。可他能接受她以千千万万种方式恨他，唯独不能接受她得知那个秘密后以那样的方式恨他。他能接受她另寻幸福，唯独不能接受她的新幸福要以余生背负那样的罪恶为代价。

傅煜望着阮一，默默抱起她像娃娃一样搂进怀里。

他不能够让她看见他的软弱和痛楚，

他将她抱在怀里，让她靠着他哭。

一一，你要坚强。他在心里对她说。

“哭了这次，就不要再哭了。为我，不值得。”

这是最后的一次。他对自己说。

他对她放开手，起身离开房间。

人走怀空。阮一默默地维持被他抱着的姿势许久，之后，她慢慢地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着，双眼怔怔看着房门，布满泪痕的脸上表情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