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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寐魇 三 调查
旦日清早,东流客栈。
凤玉笙精神爽朗,细品着吕茉呈上的雨花茶。昨晚临祭一番缱绻爱意,竟让她头脑清楚不少。
有了幽冥鬼火,案子好办许多,但关键所在仍是云昭尸体。云籍徐容年迈,又有些固执不化,方今只好在吕茉这儿多下功夫,也可多寻证据。
眼前名吕茉的少女,碧玉年华,面容略显寡淡,浅施粉黛,一头青丝挽成的回心髻倒是精巧别致。
可惜斯人已去,如何巧夺天工也难雇玉郎回心笑。
吕茉拘礼颇为乖巧,凤玉笙顿然对她生出几分好感,宽慰她道:“茉儿姑娘,人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吕茉点点头,道了谢,眸光若有所思飘忽闪烁几下,忽的坚定起来,伏地泣下沾襟道:“大人,您定要为云昭哥哥做主,他的死,与胡骏骅脱不了关系。”
凤玉笙端茶的手一滞,吕茉疑心胡骏骅,与她之猜测有些许不谋而合之处。
她撂下茶杯,搀起她问到:“你可有证据?”
吕茉拭了脸颊两行泪珠,徐言:“我们三人是秦淮一处小村子的同乡,云昭哥哥与民女感情甚笃,但胡骏骅自小就嫉恨云昭哥哥,总想抢他的东西,想害他。后来,民女对云昭哥哥暗生情愫,所以十三岁那年,特意请父母同云伯父伯母商谈婚事,想不到在这之前,伯父伯母竟同云昭哥哥先来提亲。就在第二日,胡骏骅却找到民女,说他也心悦于民女,要民女悔婚……”
说至此处,她面上一红,却不像羞赧,而像愤恨。
凤玉笙听着,心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间皆是,怎至如此。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民女不应,他就趁机……羞辱了民女……”
她眼泪终究决堤而出,涕泗横流又道:“那时我伤心欲绝,但不敢说出去,只想着委曲求全罢了。可是那胡骏骅恶向胆边生。大约两个月前,民女与云昭哥哥在湖边时,他派人将云昭哥哥推了下去。他不识水性,虽被民女救了上来,两个月来,频频做噩梦。”
凤玉笙忆起那日初见云昭,他眼下确有乌青一片,气色也极差,当时只道他备考紧张,原是另有缘由。
她又疑道:“你如何确定就是胡骏骅派的人,你可瞧清楚了?”
吕茉呜呜咽咽,“民女未曾看清,只恍惚见到一只黑影,还有途中有一行血迹。但云昭哥哥是方圆几里有名声的才子,又将参与春闱,胡骏骅定然嫉妒在心!他当年玷污民女,实则也是因嫉恨云昭哥哥!”
凤玉笙瞧她骂得义愤填膺,兀自饮了会茶,暗忖她说的不无道理,总有人把一些好于自身之人当作宿敌,结一生的梁子,想着把他的东西全据为己有,直至取到他的命。
凤玉笙待她静下来,徐言:“吕姑娘,若想还云公子清白,本官有一事需你相帮。”
吕茉止住抽泣,神情笃定道:“自当为大人效劳。”
凤玉笙大致同她陈列了有关云昭尸身的层层利害,要她以云昭未婚妻子之名,索回云昭尸身。吕茉会意地点点头,“请大人放心。”
凤玉笙首肯着,又忆起一事,幽冥鬼火虽奇妙,但世人未必相信,届时只怕那些不逞之徒又将拿来大做文章,是以她得找位德高望重的道长做个见证才是。
……………………………………
御京城北郊,万木春草堂,梦草仙君正优哉游哉浇着花草。
凤玉笙特特寻了京城最香醇的桂花酒,前来拜访。梦草仙君自称非道非僧,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神仙。只是算命却是最准的,任他玉帝王母也逊色几筹。此话也算不得夸海口——起码他暗掌天机的名声在整个岐国是无人不晓的。
梦草仙君一入市井街头,前来算命的便能排满一家茶楼,只他说过,若不摆摊子,便不准打搅他。
凤玉笙虽下备厚礼,仍觉自己临时抱佛脚,十分不堪。
“晚辈凤玉笙拜见仙君,一点薄礼,聊表心意,情仙君笑纳。”她低声下气客套一通,不忍设想自己此时姿态何等鄙陋。
梦草仙君慢悠悠转过来,收下几坛酒,笑吟吟道:“小仙恭候大人多时了。”双手几不可见颤了颤。
他的声音没有那般浑厚低沉,反而清澈疏朗,如鸣珮环。
凤玉笙循声抬头,便觉方才那句“晚辈”称得实在唐突——这位仙君除却三千雪发,容颜如同方加冠的男子样白净,眉眼俊美不输临祭,更多了几分乌衣子弟之风流。她甚至怀疑,找他算命的,是否都为待字闺中,春心荡漾的姑娘。
“不……不敢当,不敢当。”她和梦草仙君相互礼让着坐到了席上。
“嗯,好酒!”梦草仙君大口啜下一口桂花酿,酣畅地叹着,“意诚则心正,小仙定然不负大人心意,将此事办妥当。”
凤玉笙有些难以置信望着他,好似在问“你知道是何事?”
梦草仙君捻了捻下颔,不置可否,站起身到里室翻找一通,取出一幅卷轴来递给凤玉笙。
卷轴仅有一指宽,二指长,其上赫然书着“贪婪”两个红字,乍一看去,十分晃眼。
凤玉笙不解:“仙君,这是?”
梦草仙君笑得满面玄妙,“每斩杀一只妖怪,将它锁进镯子里,便集了一种人性。上次的驹跋便是贪婪之性,正写在卷轴上。待得玉镯变为赤红,与卷轴合体,可促成大业。”
凤玉笙似懂非懂点点头,心道梦草仙君果真名不虚传,运筹帷幄之中,便知尽天下事。
她秋瞳转了转,又问:“仙君,这镯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梦草仙君仿佛有点犹疑,“唔”了会儿,才慢吞吞道:“这只镯子是大人的,里面的凤凰即是大人,若非它与鬼帝结合,那晚鬼帝定会死在万灵古燚之中。其余的莫再问,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便背身过去,一副难以奉告的姿态,随即转过来又道:“不过,大人既替天行道,小仙可帮大人解封一成法力。”
言着拿出几张迎风哗哗作响的符纸来,贴在她手腕上。凤玉笙即刻觉一股热浪由手腕向周身血脉蔓延,不至一刻,符纸全然熔没,热浪随之消散,凤玉笙双指一捻,一只陶瓶便粉碎在一道红光之下。
真真不可思议,玄而又玄,她暗想着,同许昱师斗法那次,临祭竟倚了自己的原身才幸免,从今以往自己又有了法力,他只怕要对自己敬畏三分……
正窃喜着,却闻梦草仙君哀哀怨怨道:“小仙帮了大人,大人却毁了小仙的东西,这陶瓶可是老古董,卖出去能得不少金银……”
凤玉笙止住他,强辩曰:“不不,神仙不同凡人,应当淡泊明志才是。仙君好生修养,下官告退了。”
言罢施了个诀,迅疾如飞闪了身影。
到了刑部,她回身见梦草仙君未及追来,庆幸地顺了口气。
正堂赫然横着一副棺材,几名小厮围着它议论正欢。
“那位吕姑娘真是不俗,只哭诉一番,相爷就把尸体送来了,这么棘手之事,凤大人都头疼呢!”
另一人驳道:“也不对,要说这吕姑娘终究是状元郎的人,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啊,她诵的那几首诗,声泪俱下,百姓们都心软了,相爷再如何也不能堂而皇之欺压百姓啊!”
凤玉笙大致描摹出了相府被一众怜惜吕茉的百姓水泄不通拥堵着,许相那副吞了苍蝇样的神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一手遮天,一尝君临天下的滋味,奈何如今名分上只是个下臣,只能依顺着百姓了。
她干咳几声,几名小厮立即笑逐颜开望过来,兴致盎然想再讲一遍。
“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本官看管。”
闻言,几人略失望,好似失了一个邀功的大好机遇,悻悻离开了。
凤玉笙踱步过去,开棺验尸。
云昭面容依旧癯瘁,色如死灰,乍看与那日别无二致。奇的是,甚至比生前更安详,嘴边还挂着浅浅笑意。
仔细检验周身,并无明显伤痕,竟连中毒迹象也无。她心一动——如此手法,多半又是鬼怪为之。
愈加细致查验起来,凤玉笙发觉他头顶处有一小孔,她蹙眉,敲一敲,竟如熟老的西瓜一般,空荡荡地咚咚作响。
有人吃了他的脑子?不,定是有鬼,没有哪个人被取走了脑子,还面容这般安闲从容。
她绞尽了脑汁,将毕生所审理的案子,甚而洛熹强加给她那些兵法史书,都翻个干净,还是摸不透缘由。
本想着得了些法力,独自办完这桩案子,但方今看来,只能再到临祭那处“卖身求荣”了。
…………***…………
“应当是獏。”临祭听了她的陈说,云淡风轻说了句。
凤玉笙凝眉不解:“獏?那是什么?”
临祭品了口茶,似笑非笑道:“你不是有了法力么,如今得意得很吧,为何不自己查个明白?”
凤玉笙不自觉噘起嘴,原来他当真时时处处盯着自己,那镯子美其名曰是护着自己,实则更是他一枚眼线。
她翻出个白眼,“我查得出,还找你作甚?”
临祭拿着茶杯重重一敲,“你来找我,果真是另有图谋。你一来不先同我亲热,反倒先提这个……我是不是色衰爱弛了?”
凤玉笙禁不住一阵冷颤,腹诽他的矫情总是莫名其妙,一发不可收拾。不想他平日里读的书竟都这样用来胡思乱量,活像位深闺怨妇,不知下一句是否会问自己是不是在外面有了旁人。
只是如何安抚深闺怨妇,她真真不明晰,只得硬着头皮道:“不,夫君生得最好看了。”
临祭嘴角微微动了动,佯嗔道:“哼,今日你看那梦草仙君时,眼睛都直了呢。”
凤玉笙怔住,她疑心临祭生前是否是位为夫婿所背弃的怨妇,如此患得患失,那自己岂非……嫁了女人?
她又寒战一下,想起他提及“梦草仙君”,故作憬然道:“嗯,时辰不算太晚,仙君此时应当还未歇息,我去问他罢了。”
“你敢去!”
这激将果真有效,临祭一把拉她进怀里,紧紧搂住,教她动弹不得。
凤玉笙轻点他的唇,“我不去,你说嘛。”
她在临祭怀中蹭来蹭去,临祭故弄玄虚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开了口:“獏以梦为诱饵,每每潜入人的噩梦中,还需得是由一件不幸之事引起的重复梦魇,化成入梦者最想得到的东西,几经引诱,缓缓接近,继而食去入梦者的脑髓以修习自身。不过,”
他顿了顿,“以往它食人脑,都会渡给那人一股元气,保他几十年阳寿,仍可走动饮食,只是不可言语写字,不能投胎转世,它从未真正杀过人。且它已被封印五百年有余,除非法力极高之人施法召唤,否则它绝不得出。”
凤玉笙油然想到了许昱师,他既能驱邪,便能召出邪祟。且他利用獏杀了云昭,确有不少好处,至少他的前程少了块绊脚石,也能推给她与宇文骁一场难以消受的诬陷。
只是也有许多说不通之处,许昱师工于驱邪法术,则卜卦之术必定薄弱,就如梦草仙君虽料事如神,点化众人,自身法术就浅弱得很,寻常道士则是两者都平平常常。
天下才子济济,礼部宇文骁又十分谨慎,他又如何在两月之前就料定云昭高中状元,会经由宇文骁说合给自己呢。
即便有人提点足以卜知后来之事,他欲杀云昭,只不过小事一桩,大可有千百种法子,何必拖泥带水将他推到河中,给他设下噩梦,再召唤獏来引人耳目呢。
临祭轻轻抚平她眉头,问道:“想什么呢?”
凤玉笙靠紧了些,“我怀疑是许昱师召唤它,可是又想不通他如何卜知这么多事情,即便卜知了,又何必这么麻烦,难不成就是为了不让他投胎?”
临祭笑着摇摇头,“这话不对,獏活得年岁不短,食无数人脑髓,自诩聪慧无双,从不听人差遣,因而它会杀云昭,应当云昭是它本身就想杀的人。”
凤玉笙思索会儿,又道:“可我还是有些疑心许昱师。”
临祭道:“嗯,是有些道理的,昨晚斗法时,他用的万灵古燚,四海之内会用它的凡人仅他一个,恐怕只有此等法术足以召唤獏了。”
凤玉笙又问:“云昭莫非是许相和獏都想杀的人?”
临祭颔首:“大致是如此,獏虽说仅能在噩梦中杀人,但可随意伏进他人梦中言语,不少时候还可改换他人所思所想。只是其中利害恩怨不甚明了。”
说着又轻拍她,“多思无益,明日幽冥鬼火点燃之时,我可循着幻境追踪獏,到时就一清二楚了。”
凤玉笙点头不迭,想起明天,明天即是宇文骁行刑的时候了,自己这几天除却查案,便同临祭腻在一处。多年至交身陷囹圄,自己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且以往宇文骁做媒为自己说亲时,她都扬言毕生最厌烦见色忘义之人,以此推脱,如今想来委实羞惭。
她一把将他搡开,怏怏道:“今晚我就不留了,刑部的尸体我得亲自看管着才放得下心。”否则挚友刑场遭罪的前一晚,她还在颠鸾倒凤,以后回想起来,实在会愧怍。
临祭觉得这由头牵强附会,就是不肯放,“我们可以把尸体藏到冥宫来,就在床边看着。”
凤玉笙不言,而是一翻身将他抵到榻上,临祭一笑,以为她是应承了,伸手想去搂她腰肢,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凤玉笙指节掠过他错愕的俊颜,亲了一口道:“夫妇之道,参配阴阳,若是纵欲过度,有损夫君安康。所以夫君还应好生修养,四个时辰后,这定身术自会解开。”言罢便飘飘然而去了。
她被解封一成法力后,就自然娴熟了这定身术,且她用的是仙法,临祭使的是鬼术,二者互不能解。用在闺房之乐,想来应是百战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