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9月7号，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去，太阳懒散散地挂在天边，不情愿地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韩苏明跟华西理工大学其余的十一个公派留学生站在月台上，等待着开往上海的火车进站。

韩苏明有些宿醉未醒，他有些畏光地半眯着眼，可眼前一切还是带上了蓝白的光弧。昨天晚上宋卓拎了六瓶白酒回到宿舍，吴立新也贡献出了他老婆亲手剥的半袋子花生米，宿舍的六个人喝到了后半夜，他们既替韩苏明高兴，也为马上到来的分离伤感。

他们在一起住了三年，关系不错，尤其是宋卓，韩苏明性子再冷也给暖热了。宋卓喝到最后都有些大舌头了，他摇摇晃晃地起身，非要拽着韩苏明一起上到了宿舍楼的天台。

“苏明，侬老有本事、有本事，”宋卓靠在栏杆上边说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手里的半瓶子白酒也跟着哗啦作响，“吾晓得的，吾一直晓得……侬能一直朝前走，就算前头么有路了，侬也能趟出一条路来的。”

韩苏明也有点喝多了，他笑着摆手，幅度都比往常大了不少，“我没……那么厉害。”

“侬有！吾……”宋卓打了个大大的酒嗝，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吾看人是不会看错的。苏明，侬要好好学，吾当然也好好学……阿拉现在确实勿如小日本，伐过，勿会永远勿如，侬说是不是？有侬，有吾，有大家，再过十年、二十年……大不了再过三十年，阿拉肯定比小日本好，好得一塌糊涂！”

宋卓笑得一脸傻气，平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糟糟地趴在头顶上，他冲着韩苏明举起酒瓶，眼睛亮晶晶地问他，自己说的是不是没有错。韩苏明举起了酒瓶，两只玻璃瓶碰撞的声音异常清脆，和着韩苏明低沉含笑的应答。

他说，“没错，就是这样。”

太阳升起来了，韩苏明眨了眨眼睛，他想起昨天夜里两个人晕乎乎地背靠着栏杆坐在地上，宋卓突然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反复叮嘱他千万不要喜欢上日本姑娘。

可说着说着他又转了话头，“侬要是真额喜欢上，也蛮好，带伊回来就好……”

韩苏明想起他醉得两眼发直却又一本正经的表情，就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在耳朵里听得越来越真切了，车站工作人员的哨子也吹响了，原来还算平静的月台立刻沸腾起来，无数人从闸口涌入冲向月台，人类制造出的巨大嘈杂声几乎压过了火车的汽笛声。

赶火车的人们无论是背着大包小包的，还是拖家带口的，都在竭力奔跑，他们互相推搡着、拉扯着，使尽各种不入流的手段，都只为了抢占本就不多的座位或者说是空间。每一个车厢门都被挤得水泄不通，所以更多的人选择攀爬窗户，没有人会谦让他人，这种时候谦让就意味着放弃，谁愿意放弃呢？

华西理工大学的12名公派留学生无疑是幸运的，他们享受着特殊的待遇，无需参与到这场竞争中，因为会有专人引领他们前往早就预定好的卧铺车厢。所以，他们很有些得意地品评着眼前的众生相，时不时因为某些人的滑稽动作甚至是争吵笑出声，只有韩苏明一个人置身事外，眼神灼灼地看向进站口的方向。

刺眼的眼光让韩苏明的眼睛几乎流下泪来，他不得已只好闭上了眼睛休息，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到不远处有个清亮的女声在那儿喊，“英子，你慢点，等等我！”

韩苏明猛地睁开眼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追了出去，同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韩苏明是逆着人流的方向，可他毫不客气地推开拥挤的人群，他很少有这么莽撞的时候，哪怕是七八岁最讨人嫌的年纪，被挤到的路人用咒骂跟埋怨问候他，却都被他抛诸于脑后，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曹英的背影。

他判断准确，速度也快，没一会儿工夫就追上了曹英。当他把手搭在曹英的肩膀上，耳朵里已经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曹英回过头，他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她不是曹英，起码不是他的曹英。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韩苏明在一个呼吸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他礼数周全地道歉，转身要走，可人家姑娘却不想这么算了。

“哎，你先别走啊，”另外一个不叫曹英的姑娘叫住了他，她颧骨上有几点雀斑，嘴唇偏厚，一说话总有点娇憨的感觉，眼睛却莫名地跟曹英有些神似，“相见就是有缘，认识一下吧，我叫崔美丽，她叫王颖子，你叫什么？”

“我叫韩苏明，”韩苏明没有去握她伸过来的手，只回答了她的问题。

崔美丽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她把手插回裤兜，上下打量着韩苏明，“原来你就是韩苏明，闻名不如见面。你现在要去上海，然后做船去日本留学是不是？”

“是，”韩苏明言简意赅，“还有别的问题吗？”

“当然有，而且有一大堆呢，不过现在时机不对，你的火车就要开了，”崔美丽点了点自己的腕表，然后她打开书包拿出一个本子，刷刷刷地写下了一行字，撕了下来。

“这是我的地址，你到了日本可以写信给我，我会告诉你我的那一大堆问题，”她说着把纸塞到了韩苏明的手里，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韩苏明意外地看着她，连他都有些惊讶对方的这份理直气壮。

“……苏明，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大家都等你了呢！”

跟韩苏明打过几次照面的钱宏源追过来催促道，韩苏明说了声抱歉，对方看起来不甚在意，还跟崔美丽打了个招呼，看得韩苏明一头雾水。

“一路顺风啊韩苏明，”两个人走出去好远了，韩苏明还能听到崔美丽在身后大声喊着，“千万别忘了给我写信。”

“原来你跟崔教授真的这么熟的，”钱宏源目视前方突然说了一句，韩苏明不解地看向他。

“你不知道吗？崔美丽是崔教授的侄女，也是咱们大学的，不过学的是机械，”钱宏源也挺意外的。

韩苏明摇了摇头，“今天第一次见。”

钱宏源哦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韩苏明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过的人物啊，什么时候都这么滴水不漏，就算是再多人知道他这次能留学很多程度上靠了崔学yùn的力荐，照样面不改色地撇清关系，真是心思深沉啊，自己还是得学着点。

“美丽，你胆子好大呀！”等完全看不到韩苏明的身影之后，王颖子拉着崔美丽的手激动地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没听过吗？那可是韩苏明哎，总听我叔叔说他怎么怎么聪明、怎么这么稳重，居然都没跟我讲他长得这么好看！你觉得他像不像我们那天看的电影里的那个男演员……对对对，就是穿着灰色外套的那个！”

崔美丽悠悠地叹了口气，“我刚才应该问问他家的地址在哪儿的，这样的话就算他不给我写信，我也有办法给他写。”

“你喜欢上人家了！”王颖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还不是一样，你刚才光顾着看人家的脸，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胡说！”王颖子羞得脸都红了。

“我哪儿胡说了，瞧瞧你脸红，小丫头思春了！”

“我没有！”

韩苏明并不知道他在不经意间窃取了两个女孩的芳心，他也不在乎。可还有一件他极在乎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曹英就站在火车站外。

曹英清楚地记得今天是韩苏明去上海的日子，当然也记得韩苏明问自己会不会去送送他，她当时是拒绝了的，干脆利落。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拒绝没错，就应该这样，完全不给小孩子留下一点点希望才行。

可为什么会允许他拍那张照片呢？

曹英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远远地听到火车汽笛的声音，想着韩苏明应该在火车上了吧，他会到上海，然后在海上飘上十几天，然后他就会站在日本。

日本，那个小小的狭长的岛国，曹英专程看过世界地图，那是完全不同于她脚下土地的国家。

曹英从来没有真正地背井离乡过，离开从小熟悉的地方，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使用从未接触过的语言，面对完全陌生的人，对于韩苏明来说，是比当年来到南苑农场插队更加寂寞的事情吧？如果自己的那张照片可以给他带去那么一丝一毫的慰藉，曹英觉得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她这样问自己，可问题就像是投入深幽干涸的枯井里，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与此同时，韩苏明的拇指隔着衬衣口袋的不料，轻轻婆娑着曹英的照片，他看着眼前飞快后退的景物，终于收回了看向进站口方向的视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