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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能跟命犟,也犟不过命
1980年的整个冬天一场雪也没下,太阳也猫在灰皑皑的云彩后头躲懒,风却一反常态地干劲十足,不歇气儿地吹个没完没了。人在外头站不了五分钟,保准脸给吹得又红又肿,疼得碰都碰不得一下。
整个南苑农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缩着脖子在屋里烤火,看那架势,只要家里的屋顶子不塌下来,就绝对不会迈步出门。
曹英却天天在外面开着拖拉机给附近乡镇的供销社送美和牌蛤蜊油。天越冷,蛤蜊油就卖得越好,他们这些送货的自然就越忙。
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顶着刺骨的寒冷东跑西颠,又加上挣钱都是给大队或者是农场,不少大老爷们都消极怠工,能晚送一天是一天,能少送一件是一件,曹英却从来没有二话,每天该送的货都准点送到。
腊八那天,曹英上午就送完了货,回家整了整前些日子新搭的鸡窝。她养的蛋鸡现在有十多只了,下的蛋除了够家里人吃之外,还能拿出去卖,她靠着卖鸡蛋的钱还找人给曹尚红做个把轮椅。
曹英把鸡窝重新加固了一下,又把家里里里外外地查了一遍,最后还翻出了一床被子给曹尚红加上。
“这么冷还跑回来,脸冻得通红,”曹尚红心疼地看着自家闺女,把手在怀里捂暖了才去暖曹英的脸,“你找人给我做的轮椅挺好,好多事儿我现在自己都能干,不用老过来。”
“我自己家还不能回了?”曹英假装生气地瞪着曹尚红,直到当爹的败下阵来。
“能回能回,你要是愿意,往后住家里都成。”
“这还差不多,”曹英说着抽了抽鼻子,“爸,你做的什么,闻着好香啊!”
“我熬的腊八粥,应该快好了,给你盛一碗?”
曹尚红没等曹英回答,就用双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往床下挪,曹英在旁边看着也不帮忙,只是不动声色地用脚调整着床前轮椅的位置。当曹尚红满头大汗地坐上轮椅,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她才一脸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
喝腊八粥的时候,曹尚红拐弯抹角地问着曹英在赵家的情况。
虽然曹英没说过,可曹尚红总觉得她在那儿是受委屈的,立合他娘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是知道的。
可曹英却笑他想多了,“爸,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嘛,您啊,就别瞎操心了。”
过了年天总算好了,下了场没盖过地面的小雪,紧接着就是天天大日头,晒得人眼晕,王孟辉叉着腰站在门前看着万里无云的大蓝天,幽幽地说,“今年怕是得有场大旱啊!”
果然一语成谶。
1981年的春天北方大旱,不少地方几个月没下过一滴雨,地干得都快裂口子了,像嗷嗷待哺的婴童。南苑农场也好不到哪儿去,几口浅井都枯了,幸好水渠的水还算富裕,离水渠近的、地势好的田早早就灌溉完了。
可曹英家的那十几亩地,地势太高,靠轱辘根本没办法把水引上去,只能靠人挑水灌溉。
没人帮的了曹英,南苑农场刚包产到户,大家都在自己家地里忙活,除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他们蹲在水渠边,看着曹英过来就说那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要不就嘻嘻哈哈地调笑。
可曹彦平却不这么觉得,他根本没办法容忍哪怕是言语上对他姐的冒犯。
他背着曹英跟学校请了三天假,从家里拿了扁担就直接到了地里,结果离得好远就听到一个男人在那儿扯什么“腰细屁股翘”的,他火儿直接顶到了脑门心,抡着扁担就冲了过去,差点把跑得最慢的那个脑袋给打破。
“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别追了!”
要不是曹英拽住了扁担的一头,曹彦平才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虽然曹英根本没用多大的力气。
“……你松开!”曹英看着曹彦平阴沉的脸,知道他又气得够呛,自从自己嫁给赵立和之后,曹彦平就特别爱生气,天天挂着个脸。
曹英没松手,曹彦平用力拽了一把扁担,曹英忍不住轻轻地嘶了一声,曹彦平赶紧停下来去瞄她的胳膊跟肩膀。
曹英挑了两天的水,肩膀上的皮早磨掉了,茧子还没生出来,她为了不耽误干活,在衣裳跟肩膀之间塞了条毛巾,一早上下来流的血水跟组织液把毛巾都浸透了,她也不换一条,不是她懒得动,实在是毛巾跟血肉都给压在了一起,撕下来能扯掉一大块皮肉。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曹彦平看清她肩膀的情况,气呼呼地冲着她喊。
“没多少活儿,我一个人再干……”
“你再干,你再干两天你肩膀还能看?”曹彦平觉得曹英完全就是在逞能,他边说边把书包塞到曹英怀里,“咱们家可不是没男人了,还有我呢!以后这种活儿你少干,你要是闲不住,在旁边看着给我喊加油也行。”
曹英忍不住笑了起来,曹彦平现在是越来越男人的担当了。
她这边一脸欣慰,曹彦平却还是一肚子的气,“你男人呢?怎么不来帮帮你,脑子不好使,干活总行吧!看着自己的女人在这儿累死累活,自己窝在家里……”
曹英看着曹彦平的背影,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学校这两天没假吧?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请假的事儿给谁说了?”
“……我跟爸说了,”曹彦平眼神飘忽,却强装镇定地继续打水。
“跟爸说了?”曹英冷哼一声,瞬间识破了曹彦平的谎话,“好啊你,曹彦平,现在学会自作主张了是不是?”
“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曹彦平说着便挑着扁担大步流星地朝自家地里走了过去,结果被曹英揪住了耳朵。
“真的没听懂?”曹英只用了一点点力气,曹彦平就叫得跟耳朵被揪掉了一样。
“哎哎哎,疼疼疼,姐你轻点,我错了我错了,”曹彦平可怜兮兮地跟她求饶,“我请假还不都是为了你嘛,怕你一个人累着!”
曹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打了个寒颤,“你小子跟谁学的,说话这么肉麻!”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去去去,干活去,”曹英松开曹彦平,用力搓了搓胳膊,曹彦平紧走几步,然后偷偷地吐了吐舌头,他早就发现了曹英吃软不吃硬,撒个娇求个饶比什么都管用。
曹彦平只在家里呆了两天就被曹英赶回了学校。
虽然只呆了两天,曹彦平却发现赵家对他姐其实还行,起码没他想的那么糟。
他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立和他娘一天三顿来送饭,顿顿都不错,在看到自己之后,下次送的饭里还加上了他的那一份。
立和他娘跟相熟的姐妹说过,曹英作为儿媳妇其实真不错,就是有两点她实在是看不惯,一个是人气太高不认命,另外一个就是脾气死倔、气死人不偿命。
就拿5月16号那天晚上来说,她半夜起来上茅房,睡眼惺忪地半披着衣裳,趿拉着鞋边打呵欠边低头往外走。快走出门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本应该漆黑一片的堂屋里居然有光亮。
她当时顺着光源扭头一看,发现角落里亮着一盏小灯,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白东西正披头散发地窝在那里捣鼓着什么!
“当时吓得我都快尿出来了!”立和他娘现在说起来还心有余悸,她喊也不敢喊、动也不敢动地僵立着,直到“那东西”抬着苍白的手拨了拨碍事的头发,露出半张脸来,立和他娘又惊又怕地虚着眼看了好几回,才发现差点吓死自己的东西居然是自己的儿媳妇曹英!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点灯熬蜡的干什么!”她恼羞成怒地呵斥道。
“……啊?”曹英为了不被蚊子咬,用白床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全神贯注地看书呢,对于婆婆的喝问毫无防备,又加上蜷在小板凳上太久了,猛一起身根本站不稳,一屁股就蹲在了地上,手里拿着的那本《基本有机化学工程》也稀里哗啦地掉在了立和他娘的脚边。
立和他娘不识字,不知道曹英在看些什么,却觉得自己把曹英的心思看透了。她憋着一泡尿,却难得有闲情逸致,拢了拢披着的衣裳,决定跟曹英好好聊两句。
“英子啊,你说说你一天天地看这些东西有用吗?是能帮着你拉货,还是能帮着咱家养猪种地啊?”立和他娘边说边摇头叹气,“我知道你心气儿高,还是想上大学。当年你替方书记的闺女考了个第一,那是真不错……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第二年你不是也没考上嘛!你现在嫁给立和了,就得多往前看看,这个人呢,到底不能跟命犟,也犟不过命!”
曹英当时极乖巧地点了点头,立和他娘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口婆心没白费,可算让这闺女开了窍了。
“行了,赶紧回屋睡去吧……以后在家里也别披着头发,还披着个床单,不三不四的,像什么样儿!”
她根本没想到第二天曹英就把自己的长辫子给卖了,卖头发的钱除了给曹彦平买了件白衬衣,还又给自己买了本书,看起来那上头还都是外国人的字。立和他娘看着一边看书一边烧火,嘴里还叽里咕噜说着鸟语的曹英,气得当天晚上的饭都一口也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