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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英子姐,我考上了
韩苏明一直记得1978年正月二十四那天,他在曹英家门前摔的那跤。
他是从农场办公室一路跑过去的。
虽说已经开春了,可太阳还跟玻璃糖纸做的似的,光顾着好看,清清淡淡地悬在头顶上,播散不出一点暖和的滋味。积了一个多礼拜的雪也偏巧开化了,天儿冷得手指头都难从棉袄袖子里伸出来,韩苏明却跑得一脑门子的汗。
从农场办公室到曹英家,走大路得三十多里,韩苏明抄的近道,一路踩着积雪一尺多厚的田埂,硬是一口气儿也没舍得歇。呼哧带喘的白气一团拽着一团,刚从鼻孔跟半张的嘴巴里跑出去,就冒冒失失地撞回他的脸,顺带舔湿了他的睫毛跟发梢。
跑上农场大道的时候,韩苏明正遇上赶着去上工的人,他慢下步子,刚捏着袄袖子擦了把脸,人群里的二队生产队长王孟辉就扛着铁锨冲过来,把他拽到了一边。
王孟辉长得人高马大,活计干得漂亮,家里也没什么拖累,可快三十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小时候学结巴说话落下了毛病,遇事儿一着急嘴皮子就不利索。
“上工时间都……都要到了,你要……要上哪儿?让场……场长知道了还能有你……你的好?”
“我去找英子姐。”
“英子?英……子今天要去葵园那边拉石头,现在应该早……早走了,你等她晚上回来再去,”王孟辉抬头瞪了眼前面贼眉鼠眼回头看的几个,那几个立马低头哈腰地陪了两声笑,心不甘情不愿地扭开了脸。
韩苏明摇了摇头,“队长,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我跟英子姐说点儿事,马上就回来。”
王孟辉没见过这么不听劝的韩苏明,韩苏明虽然过了年才满的17,可平常说话办事儿比自己还老道。他是去年上半年来的农场,刚分到二队的时候,说实话,王孟辉挺瞧不上他的,瘦得跟个麻杆儿似的,小脸也煞白,双眼皮大眼睛,看着比农场里的一些丫头都秀气漂亮,一看就需要在广阔天地里好好改造。
不过王孟辉为人一贯耿直,虽然瞧不上韩苏明,却也没特意难为过他,看见有人找韩苏明麻烦,还会帮着主持下公道。
他对韩苏明的改观是因为一个象棋残局。
王孟辉平常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下个象棋,算半个棋痴,水平也还行,起码整个南苑农场没几个人赢得了他。去年夏天的时候他淘到了一本象棋残局的册子,可惜残破不全,只有残局没有解法,他没事儿就偷摸着研究,结果有盘残局怎么也解不开,怎么看怎么是个死局。
他天天想夜夜念的,浇水的时候还差点掉进井里,多亏了旁边的韩苏明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衣裳。王孟辉当时不觉得什么,下了工在堂屋里摆好了棋局,才反过味儿来知道害怕,他跑到屋后冲了凉才稍微缓了过来点。结果一回屋儿,发现韩苏明正戳在棋盘边儿上,弯腰走了一步“炮二平五”,他当时火气腾地就窜上来了,指着韩苏明的鼻子就要骂娘,幸亏张嘴之前低头瞧了一眼,这才发现那局死棋居然让韩苏明这一步给下活了。
王孟辉当场就想磕头喊师傅,韩苏明却拒绝了,反复说什么“不合适”,大道理一套一套地摆,说得王孟辉脑瓜子直发蒙。王孟辉拗不过他,不过从那天开始就韩苏明当成了自家小弟照顾,韩苏明却还是公事公办的样儿,人前人后照样喊他队长。
“嘿,你……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儿?”韩苏明今天难得像个孩子,王孟辉忍不住扒拉了把韩苏明的头发,“就这么想你英子姐啊,你英子姐可是许了亲的人,你小子就别惦记了!”
“队长,你别乱说,”韩苏明本就冻得通红的脸,这下整个儿都红透了,他难得有些局促地拽了拽衣襟,王孟辉这才看到他攥在手里的挂号信,信封右下角的“华西理工大学”六个鲜红的字,让他顿时喜上眉梢。
“这是大学通知书下来了?好啊,苏明,我就知道你小子能行!”他嗓门儿本来就大,这一嗓子更是喊得人尽皆知,他一巴掌拍在韩苏明的背上,“去吧去吧,好好谢谢你英子姐,我给你批假,今儿不用上工了!”
“王队长这假批得,是不是草率了点?”
韩苏明刚要走,农场会计许世明垫着脚拦了过来,他穿了双新棉鞋,灰蓝色的棉袄也是新做的,脚底下让雪水浸透的烂泥让他有点心烦气躁,“这考上大学固然是好事儿,不过韩苏明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劳动方面也还是要抓紧啊,不劳动怎么……王孟辉,你这是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我不是听您的话,着急上工嘛!”
王孟辉说的那叫一个义正严辞,可干得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在许世明胡说八道的时候,把拄在地上的铁锨猛地往肩上一扛,顺势把一铁锨的烂泥雪水都甩到了许世明身上。就在许世明咬牙切齿拍打着衣裳的时候,王孟辉冲着韩苏明使了个眼色,韩苏明抿嘴偷笑,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王孟辉也跟没事儿人似的跟着大部队往前走,就这样嘴里还不忘了损许世明,“我说老许,你也快着点,你说说你天天迟到还给自己打满工分,亏不亏心啊!”
“我说王队长,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啊!”许世明跳着脚在那里辩白,“我许世明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儿,我一直都是行得正坐得端,从来都不会搞这种昧良心的事情,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在那儿喊得义正严辞,可惜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就连他亲闺女都懒得多瞧他一眼。
韩苏明这边刚一拐进围垸胡同,就看到了趴在自家屋顶上补漏的曹英,他胸膛里憋了一路的辛辣酸软,就再也忍不住了。第一声“英子姐”草草地哽在了喉咙里,像从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婴儿啼哭,除了自己谁也没听到,他缓了口气,清了清嗓子,第二声才大大方方喊了出来。
“英子姐!”他看到曹英有些茫然地站了起来,低头四下寻找,便加快了脚步,结果光顾着冲曹英挥舞手里的挂号信,没留神脚下,好巧不巧地踩在屋檐掉下来的冰溜子上,直接一屁股墩在了地上,声儿大得连在里屋躺着的曹英他爸曹尚红都听到了动静。
“英子,你没摔着吧?”曹尚红还以为是曹英从屋顶上摔下来了,吓得声儿都哆嗦了,拖着自己的半残身子就从床上往下爬。
“爸,没事儿,不是我,是苏明不小心摔了。”
曹英笑着大声回道,她顺着屋山墙爬了下来,几步跑到摔晕了的韩苏明面前蹲了下来。
“没磕着头吧?”她柔声问。
韩苏明半躺在地上,干看着她不说话,曹英把自己满是冷水跟稻草的手在身上来回蹭了好几回,才摸上他的后脑勺,结果没摸着包,倒是摸了一手的热汗。她松了口气,起身冲韩苏明伸手,“跑得头发都汗湿了,快起来进屋,别冻着了。”
“哎,”韩苏明应了,眯着眼睛去看曹英,曹英正看着他笑呢,身后的太阳给她镀上了一道金边,连睫毛也没放过,韩苏明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去抓曹英的手,先摸到了几根尖锐的稻草还有指尖的厚茧,才握住那只冷得像块冰的手,他想着多握一会儿帮她暖暖,却让粗神经的曹英直接给拽了起来。
韩苏明一下没站稳,踉跄着朝曹英冲了两步,才勉强站住了,他有那么一会儿离曹英特别近,鼻尖都快戳到她脸上了。就在那一瞬间,韩苏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芳香,那香味是他所异常熟悉的,是小时候在妈妈身上闻到过无数次的雪花膏味道。
“吓着了?想要英子姐拍拍哄哄?”曹英比韩苏明大四岁,一直把他当小孩,没事儿就喜欢逗他,看他满脸通红却还是死撑大人的样儿回回乐得不行。
“不是,英子姐,那个我……”韩苏明懊恼于自己在曹英面前露的怯,他努力把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信封抚平,才送到曹英面前,“……我考上了。”
“……华西理工大学,”曹英念了一遍信封上的学校名,她伸手想接过信封,手伸到一半却又落回了韩苏明的脸上,她用拇指擦掉韩苏明脸上溅落的几点泥水,“考上还不应该啊,你就应该考上……咱们进屋说。”
“英子姐,你也考上了吧?”韩苏明被曹英推着往屋里走,边走边迫不及待地回头问。
曹英跟他一块参加的这次高考,王孟辉说过,整个南苑农场报名考试的有四十多个人,可1月初接到体检通知的就只有他跟曹英两个。韩苏明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一定要跟曹英上同一所大学,所以志愿都是照抄曹英的,以至于他根本搞不清楚录取通知书上“精细化工”这个专业到底是学什么的。
说起来,他这次能考上多亏了曹英,复习准备的两个月时间里,他每天下了工随便吃上两口,就一路小跑地去她家,听她讲并联串联、讲原子电子、讲牛顿力学、讲化学平衡,这些他根本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曹英总夸他聪明,他确实聪明,一样的东西,曹英弟弟曹彦平脑子里还和浆糊呢,他就已经能举一反三了。可他还是觉得不够,天天夜里窝在透风的偏房里,听着耗子成群结队地在屋梁上、床底下磨牙乱叫、上蹿下跳,点着劣质的煤油灯看书看到天明,早上上工的时候鼻孔里都是黑的。
不少人都说他魔怔了,说他考不上的话八成要得疯病,王孟辉也劝他别这么拼,他答应得痛快,转头熬得更晚了。
“臭小子你就这么不想呆在我们南苑啊?”王孟辉假装生气地问过他一回,就差没说他小白眼狼了。
“不是,”韩苏明说的是实话,可王孟辉明显不信,韩苏明也不解释,其实他也没法解释,总不能说他这么拼只是因为喜欢曹英,想跟她在一起吧。
挡风的厚实门帘子被撩起又落下了,韩苏明听见身后的曹英跟他说,“……对,我也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