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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你对我很失望
“你对我很失望。”
韩苏明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临时搭乘的那辆拖拉机正停在路边。开车的师傅突然闹肚子,跑去不远处的林子里方便,怕他们开车跑了,干脆把摇把也一块带走了。
这也就算了,东北冬天几乎从来不停的大风居然也在这时候都歇了,曹英想假装没听见,都没有一丁点的可能。
“为什么?”韩苏明紧接着又提出了自己疑问,“是因为我买那件皮大衣的目的不够单纯?”
这个问题韩苏明已经憋了一个多礼拜了,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总算让他给问出来了。
“是……其实也不是,”曹英努力把裹好的围巾往下拽了拽,把嘴巴露了出来。
韩苏明用100美元买下的不仅是那件皮大衣,顺便还买下来赵经理的承诺,赵经理当即答应了跟美和的合作。说起来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可曹英打心眼里觉得不对。
可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曹英自己也说不清,她就是觉得韩苏明不应该这么干,或者说他就不应该知道这种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弯弯绕绕。他应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在学校里、在实验室里认认真真地做着学问、受人敬仰,而不是搅合在这些污七八糟的尔虞我诈里头。
韩苏明静静地等着曹英的回答,他随手买的皮帽子有些大了,止不住地往下滑,他推了好几次,现在也懒得弄了,帽子堪堪卡在了他眉毛上沿暂时不动了。
曹英一抬头就看到这样的韩苏明,好不容易想好的说辞,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因为这样的韩苏明实在是太像他当年刚到南苑农场插队的样子了。
“……是我的问题,”曹英突然意识到韩苏明不可能永远是那个喊着自己英子姐,然后踩上冰溜子一屁股墩在地上的小孩儿。他长大了、成人了,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自己甚至都无法想象的艰辛,“我总觉得你不应该知道那些乱七八糟,就只是好好做研究就挺好。”
“你希望我成为一个书呆子?”韩苏明听起来似乎有些泄气。
“当然不是,”曹英笑着摇头,她伸手把韩苏明的帽子往上推了推,“咱不说这个了成吗?李志远感冒好点了没?没又烧起来吧?”
从昨天开始,他们要去的供销社位置就很偏了,连客车都没有,只能搭拖拉机去。
前天晚上跟李志远一说,李志远的脸色就变了,没一会儿就哼哼唧唧地说自己头疼,说是不知道睡一觉能不能好,不能好就不能跟大家一块去了,“真是太遗憾了”。
也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幸运,一觉睡起来,装病居然成了真病,直接发烧烧到了快39度。曹英赶紧从旁边的卫生所请来了大夫给他打针,又照顾了他一天,折腾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他的烧才退。
“没有,已经好了不少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说要吃酸菜饺子。”
“那真是快好了,”曹英几乎能想象出李志远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偏还要装腔作势的模样。
1983年12月17日,曹英他们三个离开了东北,回到美和。
他们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解决了东北三省二十多家供销社残次蛤蜊油的问题,还顺势更全面地打开了东北市场。等到了1984年冬天的时候,一车皮一车皮的蛤蜊油将络绎不绝地运往东北,不过现在并没有谁能预计到一年后的情况。
回到厂里的第一时间,李志远就冲进实验室化验他们带回来的蛤蜊油,果然是原料出的问题。
蛤蜊油的重要原料之一是高纯度的白凡士林,可这批劣质蛤蜊油中使用的凡士林居然混入了成本更低的工业凡士林。
老厂长知道后气得犯了心脏病,在医院里刚清醒过来就表示要严查,要一查到底,要追根究底,绝不姑息。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是仓库一个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库管捣的鬼。
老库管后来在派出所交代,他是觉得仓库里凡士林那么多,堆着也是堆着,反正也没数,就一点一点偷偷弄出去在黑市上卖。他其实干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年了,可前些年美和蛤蜊油的销量不好,进的总比出的多,自然没人察觉到。但最近一年蛤蜊油销量大涨,原料的消耗也越来越多,他着急往回补,可市面上根本买不到高纯度的凡士林,他就用工业凡士林代替,结果就被发现了。
老库管被抓之后,老厂长还专门去派出所看过他一次。
据陪着一块去的人说,两个人其实也没几句话,就是老厂长临走之后说了句“厂里会帮你照顾老婆孩子的,你放心吧”,库管一听就捂着脸哭了。
李志远绘声绘色地跟黄爱民讲述这段探监的经过,结果黄爱民却很不耐烦,他又往自己茶碱极厚的茶缸里放了把茶叶,问了句“最后查出是谁指使的没有?”
李志远特有眼力价地拎起暖水瓶给他倒上水,才开口回话,“什么谁指使的?”
“谁指使的那个库管,”黄爱民提醒了一句。
“啊?这事儿不是早就定案了嘛,没人指使,就是他自己想挣钱想疯了。”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一个库管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更没有这进货出货的门路!好几吨的凡士林一进一出,你以为是卖条裤子、买台电视啊?就算是我,我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卖、该从哪儿买,他个看仓库的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师傅,您看这事儿您都办不了,那能办的人是不是得……”李志远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既然这样,那还查什么啊。”
黄爱民慢慢抬起头,认真审视着李志远,他当时把李志远要到美和就是看中了他对政策的敏锐,拼命向上爬的虚荣心,以及那股子自以为是的聪明劲,这样好拿捏。
可现在,黄爱民有点不确定了。
“师傅,那件事儿咱们够不着,不过眼下有一件咱们够得着的!”
“什么事儿啊?”黄爱民把早上没看完的报纸抖开接着往下看。
“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曹英在东北干的那事儿,她这可是在犯大错误啊,她自己作死不要紧,问题是咱们美和也让拽进去了,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可就是谁也顶不住的大麻烦啊!”
李志远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星子飞溅,可黄爱民却爱答不理,样子都懒得装一下。
“这可是大事啊,您怎么这么不上心啊,”李志远都替他着急,“现在才刚刚开始,咱们抓紧时间行动,正好可以把这件事儿扼杀在摇篮中,顺便还能敲打敲打刘宏伟,正好一举两得!”
“‘扼杀在摇篮中’?敲打刘宏伟?我告诉你,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不需要咱们操心,”黄爱民说着翻了一页手里的报纸,哗啦一声响。
“您的意思是?”
“没错,就是老厂长的主意……别看我,我也是刚知道的,据说老厂长就只告诉了刘宏伟,哼,”黄爱民冷笑了一声,“我听说是广州有两家日化厂这么干了,效益提升了不少,老厂长眼馋就想试试,据说还专门去省里打了招呼。行了,这事儿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
黄爱民把报纸叠好,指尖无意识地碾压着边角,“行了说点有用的吧,刘宏伟把韩苏明弄到厂里,摆明了就是让我我难堪,你跟他是大学同学是吧,说说吧,那个韩苏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1984年元旦过完的第二天,美和日化厂就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总结过去展望未来,还在会议上隆重介绍了韩苏明。全员大会结束之后,老厂长又拉着几个副厂长、车间主任开了个小会,当然也有韩苏明,毕竟这个小会的目的就是要讨论一下韩苏明的主要工作内容。
黄爱民估摸着老厂长肯定会让韩苏明先他手底下干研发,毕竟是日本学了三年精细化工,必须得学以致用。
按照李志远的说法,这个韩苏明在上学的时候就有几分傲气,不善人情世故,现在又在国外呆了三年,肯定应付不了他们到时候的处处制肘。
黄爱民喝了口茶水,侧头打量着站在老厂长身边的韩苏明,真真是青年才俊、英气逼人啊,不过他估摸着韩苏明最多半年就得收敛锋芒,在他手底下伏低做小。
“好了,我这个糟老头子说的太多了,还是让小韩来谈谈自己的想法吧,来,大家欢迎!”
老厂长带头鼓起了掌,其他人自然给足面子,不大的会议室里掌声雷动。大家都也没指望着韩苏明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毕竟他刚到美和,什么情况都不熟悉,谨小慎微才是上上之选。
韩苏明站起身的时候,掌声还没停,他也不着急,眼神在众人的脸上扫过,最终却落在了黄爱民的脸上,黄爱民颇有些意外,却几乎没什么停顿地冲韩苏明点头致意。
“我知道厂里正在研发一款美白保湿面霜,不过暂时遇到了瓶颈,”结果韩苏明一开口就语惊四座,口气更是大得惊人,“我到了美和,那就要帮助大家解决问题,而且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我想借此跟美和现有的研究员们比一比,看看谁先攻克这个难题。”
从韩苏明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黄爱民往桌上放茶缸的动作就僵住了,一直到他说完,茶缸都没放到桌子上。
会议室里一多半人都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反应,毕竟韩苏明这番话明显就是在跟他叫板。剩下的人则在互相打眼色,觉得韩苏明这么说八成就是孙宏伟的授意,他们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原则,期待着黄爱民跟孙宏伟的厂长之争能摆到明面上。
“劳动竞赛?好啊,小韩这个主意好,我年轻的那个时候就爱参加劳动竞赛,大家你追我赶才有工作的动力啊!”老厂长笑眯眯地看着黄爱民,“老黄,小韩这是向你发你挑战了,你应不应战啊?”
“当然得应啊,苏明可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大专家,我们就算是输了也不丢人是不是?”黄爱民说话的声调高得有些夸张,“我们应战!”
“那好,这就说定了,在座的各位都是见证人!”老厂长兴致勃勃,“不过既然是竞猜,还是得有个彩头才好啊,老黄你觉得哪什么当彩头比较好?”
“这我可真是说不好了,让苏明自己说吧,想要什么彩头。”
黄爱民想的是让韩苏明提彩头,这样的话他就不好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就算是他们真输了,也不至于损失什么。
韩苏明当然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却并也不在乎,“既然黄厂长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拿实验室的钥匙作为彩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