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和所有人都觉得孙宏伟这下稳妥了，招来的专家在研发上是一把好手，他本人管销售又不在话下，只要不出大问题，等老厂长过两年退下来，上位的一定是他。

孙宏伟自己也这么觉得，谨小慎微小半辈子的人这下走路腰板儿都挺了不少，说话的声儿也跟着大了。

年中的生产动员大会上，黄爱民不过说了两句新研发出来的珍珠美白面霜市场前景还不明朗，不宜贸然大规模投产，他有点坐不住了。等到会议一结束，他就拉着整个销售部开会，说今年下半年工作的重点就是珍珠美白面霜的销售，要在年底用大批量的订货单狠狠地扇黄爱民的脸。

孙宏伟说得唾沫星子飞溅，满面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黄爱民彻底出局，几个销售员的表情却相当麻木，就连曹英都面有忧色，可孙宏伟忙着画大饼，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美和一直以来生产的都是蛤蜊油还有袋装雪花膏之类的便宜货，销售渠道也都是走供销社，供销社里卖不动几块钱一瓶的高档面霜，所以珍珠美白面霜压根就没生产小瓶的独立包装，而是直接装进大的玻璃罐子，摆上了供销社的零拷柜台。

曹英专门算过，这样一瓶零拷的珍珠美白面霜差不多要一块三毛钱，比市面上其他的零拷面霜要便宜一毛到一毛五，品质比别人好、价钱比别人低，所以孙宏伟才觉得销售上能节节高。

可除了他，其他的销售员似乎都不这么认为。

“师傅你真觉得那个珍珠面霜好卖吗？”徐华农私下里问过曹英。

“你觉得不好卖？”曹英反问。

“我觉得……不大好搞，”徐华农学着孙宏伟摸胡子的习惯动作，抚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上唇，“太贵了，这买1瓶的钱能买10包雪花膏的，一般人肯定舍不得，反正我就舍不得。”

“那要是你媳妇儿想要呢？”曹英知道他在跟车间的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工谈恋爱，就故意逗他。

“那么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我才不要！”徐华农斩钉截铁地表示，不过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香秀也不可能跟我要这个，她最懂事儿了。”

珍珠美白面霜的销售果然跟大家想的差不多，放在零拷柜台上，一个月都卖不出多少，供销社都嫌弃它占地方，纷纷要求退货。刘宏伟一方面庆幸自己跟上次黄爱民一样在众人面前作出许诺，可另一方面还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拍着桌子让手下的人赶紧找出销售不好的真正原因。

“周末陪你去兴华百货大楼？我想想啊，哎呀，周末有人约我去看电影……不过，”许菲菲话锋一转，“你难得约我一回，他们当然都得靠边儿站。但是我也不能白陪你一趟，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儿才行。”

“好，你说，”曹英答应得特别痛快。

“你现在用的雪花膏是韩苏明专门给你做的吧？”许菲菲笑得有些贼兮兮的。

“他上次做了好几盒，然后给了我一盒，”曹英老实地回答。

“我就说你这两个月脸色看着格外好，白里透红的，果然是用了好东西，”许菲菲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两块大白兔奶糖，自己往嘴里塞了一块，递给曹英一块，“那我现在想跟韩苏明也要一盒，你同意吗？”“

“哈？”许菲菲的问题直接把曹英问懵了，“……这个需要我同意吗？”

“当然了，必须要征得你的同意才行，”许菲菲笑得讳莫如深，“这可是韩苏明亲口跟我说的，‘虽然这雪花膏是我做的，却是只为曹英一个人做的，她是真正的所有者，想要拿走它，你需要征得她的同意。’”

“韩苏明，你这么说话可太容易让人误会，”许菲菲当时直接怼了回去，“你是不是忘了，曹英是结了婚的人，你这么胡说八道，是在给她惹麻烦！”

“这不是误会，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韩苏明却比她更直白，“至于是不是麻烦，得看是从哪个角度来想。”

“……你对曹英是来真的？”许菲菲知道韩苏明出国之前心里一直有曹英，要不然也不能蹬一天一夜的自行车专门跑到南苑农场看她。可现在的韩苏明跟曹英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顶级专家跟嫁给傻子的农村妇女，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从来都是真的，”韩苏明眼神清澈地看着许菲菲坦诚答道。

“韩苏明，真没想到啊，你不声不响的还挺能藏，不过你既然都有胆子跟我说这话，为什么不直接跟曹英讲？你准备藏到什么时候？”

韩苏明素来冷淡的俊脸上露出了一抹显而易见的尴尬跟局促，就像是白墙上被红色的油漆打了个巨大的叉一样显眼，“我说过很多次了，可她从来都不当回事儿。”

许菲菲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笑，曹英就是有这个本事，不想听的话任你怎么说都不入耳，就算入了耳也不当回事儿。

“好了，你也别着急。你嘛，人还不错，起码比赵奕强那个遇到事就撒丫子跑的强，我帮你这个忙，不过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你可得有点分寸！”

自从许菲菲从她妈那里知道，当年曹英嫁给赵立和是赵建业跟她亲爹联手搞的鬼，她就觉得特别对不起曹英，可又没脸跟曹英道歉。其实就算是道歉，曹英也未必接，最多说一句“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另外跟你也没关系啊”，驳都没法儿驳。

所以许菲菲干脆另辟蹊径，隔三差五就在曹英耳边怂恿她离婚。“难不成你真要跟那个傻子过一辈子啊？那你才是真正的大傻子！”

她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曹英直接当她是说胡话；再后来，曹英干脆就转移话题；到了现在，她说起这个的时候，曹英已经能平心静气地听了，有时候还能顺嘴搭上两句，许菲菲觉得这就是巨大的突破。

另外，她之前还担心曹英离了婚不好再嫁，八成得跟离过婚甚至是带着孩子的男人凑合。现在有了韩苏明，那真的是毫无后顾之忧了。

“……‘真正的所有者’？他真这么说的？”曹英明显不大相信。

“你这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说瞎话蒙你，天地良心啊，不行，我现在就跟我去实验室找韩苏明，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许菲菲说完拽着曹英就往实验室走，曹英一路上说了七八回“我不是不相信你”，许菲菲也当没听见。

许菲菲到了实验室就把韩苏明叫出来当面对峙，结果韩苏明头还没点完，曹英一巴掌就拍在了他脑袋上，力气不大，可长辈的气势却很足，直接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拍得干干净净。

“小气劲儿的，菲菲不就是想要你点雪花膏嘛，居然拿我当挡箭牌，就这一回啊，没下次了！”

许菲菲在旁边听着都替韩苏明叫屈，不过她现在忙着把韩苏明给她的面霜，弄到自己老早就准备好的空瓶里，实在是腾不出空来帮腔。

曹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她费劲吧啦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用那个黑盒子装着不就好了吗？干嘛非这么大劲倒腾到那个瓶里？”

“你别开玩笑了，我小姐妹用的面霜不是上海产的，就是广州买的，还有人是从国外托人带回来的。我就用个黑盒子装着，到时候拿出来，她们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我可丢不起那人！”

许菲菲的这几句话对曹英来说，称得上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等她看了兴华百货大楼的雪花膏柜台跟旁边的零拷柜台，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美和的珍珠美白面霜货好价低却根本卖不到。

“买蛤蜊油跟买美白面霜的根本就不是一群人……”

曹英刚说了一句话，刘宏伟就忍不住打断了她，“就说珍珠面霜的事儿，扯什么蛤蜊油啊！”

“咱们就是把珍珠面霜当成蛤蜊油卖，才会造成现在的结果。”

“什么意思，你详细说说。”

“是这样，买蛤蜊油的就图便宜，谁家便宜就买谁家，反正质量上都差不太多，冬天不皴手就行；可买美白面霜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她们更看牌子，什么牌子在百货大楼的柜台卖得最多，她们就买什么牌子……”

孙宏伟是干销售出身的，脑子活络，曹英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彻底明白过来，转头就驱赶着手底下的销售员去找百货大楼的门路。可大家之前根本没跟百货大楼打过交道，跑了好几趟，珍珠面霜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让采购员三言两语给打发了，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来来。

他们唉声叹气地凑在一堆，先是抱怨了一会儿孙宏伟的没事找事，然后就开始嫌弃韩苏明没有真才实学，完全忘了这款珍珠美白面霜之所以能研发成功，全靠了韩苏明。

“我看这留洋回来的也没多少本事嘛，一个擦脸的雪花膏非得弄得花里胡哨的，还卖的那么贵，谁买啊！”

“就是啊，也不知道踏踏实实弄点正经东西，我看啊他还不如黄爱民呢，就会忽悠。”

“有道理，真有本事干嘛回来啊？我可是听说了，那小日本比咱们这儿强了不知道多少，就连女人都个顶个的老实听话，还想怎么摸怎么摸，想怎么搂怎么搂！”

“就知道你小子喜欢老实的，让曹英指着鼻子骂怕了是不是？不是我说你，你当时怎么想的，居然想占曹英的便宜，她那样的女人就是母老虎，长得再好看也别惦记。”

“滚蛋，那都什么哪辈子的事儿了又说，她那时候刚进厂，说话轻声细语、见人就笑，谁知道那么厉害啊啊！”

“不过曹英那小模样真的是厂子里拔尖儿的，那小腰细得也就一把……哎，我听说她男人是个傻子，你们说她夜里熬……”

石锦宽是第一个看到韩苏明的人，他不动声色地踹了说话那人一脚，结果对方还以为是他不小心，根本就没在意，眼瞧着他越说越不像样儿了，石锦宽赶紧跟韩苏明打招呼。

“韩专家怎么来了，来找曹英吗？”

销售部的人都知道韩苏明跟曹英的关系不一般，对谁都爱搭不理的韩专家，唯独对着曹英的时候脸上总是笑模样，要不是两个人差得太远，他们肯定怀疑他俩有一腿。

“我找孙厂长，他不在吗？”

“啊，出去了，估计今天回不来了，等明天他来了，我让他去找您？”

“不用麻烦了，我明天再过来。”

韩苏明说完就走了，看都没看说曹英坏话的那个人，可一点都不耽误他吓得大气不敢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挺丢人的，可又没办法，韩苏明就是有那个本事，往哪儿一戳就让人平白无故地矮上三分，更何况他本身就心虚。

韩苏明刚从销售部离开，老厂长就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进门的时候，老厂长正半弯着腰往印着大红色“美和”字样的白瓷茶杯里放茶叶，看到他还特意摇了摇手里的茶叶桶，里头半满的茶叶沙沙作响，“你可真有口福，这是刚托人带回来的西湖龙井，还是今年明前茶，正好你也尝尝。”

韩苏明应了一声，拎起竹编的暖水瓶就往茶杯里倒水。

厂长笑眯眯地坐好，一口一口咂巴着韩苏明沏好的明前茶，左一句“茶汤透亮”，右一句“馥郁醇香”，就是不往正题上绕。

“厂长您叫我来不只是为了喝茶吧？”

厂长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把茶杯重重地放回到桌上，看着韩苏明一个劲儿地摇了摇头，“哪有你这么跟领导说话的？没大没小！”

他虽这么说，眼睛里却还是笑着的，他是真心喜欢韩苏明，厂子里的几个副厂长连带着下面那些的车间主任，不管正的还是副的，有一个算一个，满脑子想的不是怎么抓生产搞经营，而是天天惦记着搞女人、争权柄，说话倒是跟嘴上抹了蜜似的，一个赛一个的好听，可真到了办事的时候，没一个能行的。

韩苏明是能办实事儿的人，而且能办好，就他研发出来的那款珍珠面霜，不管是美白还是保湿的效果，把市面上的同类产品甩出去了十万八千里，可这么好的东西居然卖不出去，只能堆在仓库里等着过期变质，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知道这个珍珠面霜你费了不少工夫，东西也真是好东西，我儿媳妇说比她在百货大楼买的那些都好使，可东西再好，卖不出去也不行啊，仓库都已经快没地方堆了。这样咱们先歇上一会儿，等销售情况好了再生产。”

韩苏明知道省里对美和的评估已经进入尾声，专项资金已经开始走流程了，这个时候要是出现业绩的大幅度下滑，那就算是功亏一篑了，现在亡羊补牢，虽说有点不赶趟了，但也不算太晚。

可他更知道一款产品只要从生产线上下来，再次上线生产的可能性就越等于0了。

“厂长我觉得可以再等等，等一个月就行，”韩苏明捧着茶杯突然说道。

“一个月？”老厂长从老花镜的镜框上看向韩苏明，“一个月的时间稍微有点长了，这样吧，我给你们两个礼拜，随便你们怎么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