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忠的手一指会议桌的对面，“小苏，你坐那边。”　

走到会议桌的另一边，正面对着张建忠和叶和安两个人坐下，苏归晓虽然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克制，但心里已经隐隐预感到了要发生什么。　

果然，张建忠开口直奔主题：“小叶说你们上次见面，他已经交给你了一些课题相关的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　

张建忠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但他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在大主任的威严下，苏归晓已经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面对着主任的质问，苏归晓的后背已有冷汗，但面上的表情未变，尽可能冷静地答道：“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叶老师给了我一个优盘，里面有102篇英文论文，因为论文内容较多，而我在人工智能影像方面的基础有限，遇到了困难，所以进度比较缓慢，但一定会尽快完成叶老师给的任务。”　

苏归晓这一番话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尽可能体面地回答了张建忠的问题，说出102篇文献这样具体的细节表示自己确实看了相关内容，有尽快完成的态度，但也陈述了自己的难处，以期获得主任的体谅。　

如她所料，张建忠的脸色沉了沉，但念及苏归晓终归是刚开始接触这个新领域，确实会有诸多困难，蹙眉沉思了片刻没有立刻开口。　

却没想到叶和安的眸光锐利直看向她，“你说什么地方有困难，我给你解答。”　

他故意问她细节，就是料定了她没看文章，说不出什么。　

当年做了那么久的同桌，苏归晓每次糊弄老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叶和安比谁都了解，虽然这么多年未见，她习惯的方式倒是一点也没变。　

苏归晓一窒，桌下的手下意识地攥了起来，她好不容易维持的体面就这样被叶和安轻松打碎。　

她回看向叶和安，言语间虽然客气，但目光却不退避，“叶老师那么忙，我还是自己研究，不麻烦叶老师了。”　

却没想到这句话偏偏碰到了张建忠的雷区，他严肃又严厉地命令道：“没有什么麻不麻烦，有问题就要随时请教沟通，不然浪费的是大家的时间，AI影像判读是国家级的重点课题，时间紧任务重，你必须严格按照小叶的要求，保质保量地完成课题工作，明白了吗？”　

主任的话掷地有声，张建忠的严厉更是全院的主任中出了名的，此刻会议室里的空气一时凝滞，苏归晓不敢再多说，只能应了一声：“好。”　

张建忠依旧不是很放心，又道：“如果临床的工作忙不过来，我让周启南安排你脱产。”　

这一句话于苏归晓而言如同一道惊雷，苏归晓拼尽全力的目标是要成为一名顶尖的神外手术医生，而不是只会写点文章、根本不会看病的“假医生”，如果从临床脱产，她会丧失掉许多学习手术的机会，这是苏归晓绝对不能接受的！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用，主任，我一定好好完成课题的工作，请您让我继续在临床工作。”　

面对苏归晓恳切的目光，张建忠眉头蹙紧，终只是说了一句“安排好自己的时间”，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苏归晓已经充分领悟了他未说出的部分。　

如果她安排不好时间耽误了课题工作，那么之后也就由不得她了。　

苏归晓微抿唇，点了下头。　

“交给你了。”　

张建忠说完，拍了拍叶和安的肩膀，是显而易见的器重，随后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房间里只剩下了面对面的苏归晓和叶和安，还有在角落里隔岸观火的严安逸。　

课题干系重大，对于苏归晓这半个月来不重视的态度，叶和安自然是不满的，他的神色是冷的，开口时创业公司高层的气场显露无疑，“一周之后开会，开会前必须看完所有的文献。”　

面对叶和安强硬的要求，苏归晓只能尽可能平静地与他商量：“一周之内精读所有的文献全文这根本不现实，你明知道就算我现在答应你，也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我们从现实的角度考虑，能不能从中挑选一些重要文献先看？”　

叶和安一如既往的直白而犀利：“不是一周的时间，而是三周的时间。”　

加上之前的半个月，这个任务并非无法完成。　

苏归晓默了一瞬，再开口，音调低了些许：“之前的事是我的错，是我耽误了进度，但既然我们要继续合作，眼下还是要先寻找一个行得通的解决办法，不是吗？”　

叶和安冷笑了一声，“这102篇文献是我一篇篇挑选整理出来的，每一篇都是重点，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内容？为了为难你吗？”　

“可是……”　

苏归晓还要再说些什么，眼见着气氛急转直下，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严安逸终于看不下去，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好了，师妹，叶师兄既然已经说了他给你的内容都很重要，你就尽最大努力去看就可以了，叶师兄那么忙，就别让他浪费时间在和自己人吵架上了，今天就聊到这吧。”　

严安逸一句“师兄”、一句“自己人”，将对立的两个人又重新归为了一个师门的战友。　

苏归晓与叶和安对视了一眼，视线相接，双方的态度已然明显，只是严安逸的话已至此，再吵下去也并不合适。　

沉默了片刻，叶和安终是起身，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大衣，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　

回办公室的路上，苏归晓一路沉默。　

神外冰美人之称并非浪得虚名，苏归晓原本气场就强，此刻不高兴时面无表情，双手插在白大衣的兜里，走路生风，连带着周遭的温度似乎都降了降。　

走在一旁的严安逸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还是以师兄的身份试图劝慰她：“虽然一周看完那么多论文确实困难了点，但在这个课题里，叶和安毕竟是你上级，直接和他发生冲突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你就尽力能看多少看多少，体现出你尽力了是最重要的，最后就算没达到要求，叶和安多少会留些情面，不会为难你的。”　

苏归晓却是确定的回应道：“他会的。”　

叶和安，高中时期全校有名的冷面，向来不留情面，夸他的人说他“人间清醒”，骂他的人少不了一句自以为是。　

他当学生会主席的时候，有个学生会工作的学妹给他叠了九百九十九颗星星向他表白，精致的木塞玻璃瓶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星星递到他的面前，谁知道人家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反问那个学妹：“最近学生会各种比赛，所有人都很忙，你还有时间叠星星？”　

那学妹被这样猛地一问，人也懵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解释：“部……部门给我的工作我都完成了才利用其他的时间叠的。”　

叶和安面无表情，“学生会的工作已经那么繁重，其他的时候你不抓紧写作业，还有时间叠星星？”　

学妹有些慌张地，“写……写完了，我是写完作业之后利用休息的时间叠的。”　

叶和安冷着脸，“平日里工作和学习的任务那么重，休息时间不养精蓄锐，还有时间叠星星？”　

被叶和安这样三连追问、三连暴击，学妹眼里的光已经灭了，神色也有些颓唐，颤巍巍地放下了举着星星瓶的手。　

叶和安扔下最后一句话直接断了她的心思：“费心费力叠这一瓶子星星不过是你的自我感动，我对这样的事情从不买账，回去把这瓶子放在桌子上天天看着，提醒自己高中的时间原本就短短三年，少把心思放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　

叶和安说完，头也没回就走了，后来听人说，那个学妹回去哭了整整半个小时。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学校上下，成为了能够体现叶和安性格的代表xìng事件，当初他便是如此，如今苏归晓也不奢求他能突然懂得留些情面。　

面对严安逸的好心规劝、心怀侥幸，苏归晓简洁而直白地回应道：“如果他真的是能留情面的人，刚刚又怎么会当着老板的面故意问我细节拆穿我？”　

严安逸闻言，沉默了片刻，“那倒也是”，想了想，又不由叹了一口气，“要不你按主任所说脱产了算了，学学技术、写写文章，以后说不定有哪家医院看上你的科研实力愿意招你，这说不准是条‘康庄大路’呢？”　

康庄大路，是啊，如果她真的按照这样的安排去做，最起码不用临床和科研两头跑，也不至于因为没有时间完成课题任务而面对主任和叶和安的双重压力，自己会过得轻松许多，万一真的吉星附体做出些什么成果，声名利禄说不定也会有她一份，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条康庄大路。　

可是……　

苏归晓自嘲一笑，“然后呢？师兄，面对情况紧急需要做手术的患者我怎么办？跟他们说对不起，这个手术我在论文里见过，但我做不了？还是跟他们说，这个手术某个医院某个医生可以做，但可惜在千里之外，你只能认命了？”　

面对着苏归晓的问题，严安逸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不过苏归晓也并没有想要他回答。她的目光直视着严安逸，是从未有过动摇的坚定，“也许就像你说的这确实是条康庄大道，但我之所以成为医生是因为我想去救我的手所触碰到的每一条生命，我还是想走我的独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