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彦平最终被武汉科技大学的材料学专业录取了，这是他的第一志愿，是曹英跟他对着韩苏明的那几张纸研究了两个晚上才选定的。

“姐，这靠谱嘛？”曹彦平随手就想在那几张纸上勾画，曹英抬手拦了他一下。

“什么靠不靠谱的？”

曹彦平把手里的笔转了一圈，夹在指间，改用手指在纸上点点戳戳，“韩苏明写的这些啊，你看看他写的都是些什么专业啊，不是化工冶金就是材料土建，还有经济管理……我们班同学报的不是文史哲，就是物理数学，可他这上头居然一个都没写，你说他不是坑我吧？”

“坑你？花这么大工夫坑你啊，小孩子家家一天天的想什么呢！他是想让你有一技之长傍身，‘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的道理不用我说吧。”

曹彦平摸不透韩苏明的心思，曹英却看得透彻明晰。

眼前洋洋洒洒的几张纸上，所涉及到的大学的利与弊、不同专业间的舍与得，韩苏明都写得清清楚楚，那些晦涩难懂、几乎从未听闻过的专业更是被他用简单几句话就解释得明明白白。

曹英突然就想起78年准备高考的时候，韩苏明不解地询问自己精细化工到底是干什么的，曹英当时其实也是懵懵懂懂的，她随手拿起一块肥皂，跟韩苏明说学了精细化工，以后就能自己做肥皂。当年崔老师住在她家的时候，曾经做过好几回，用来洗衣服，比寻常肥皂洗得要干净得多。

“那能做雪花膏吗？”韩苏明当时问了她这么一句，曹英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好，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做很多雪花膏，英子姐，各种各样的。”

曹英想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曹彦平这边总算填完了志愿，一抬头正看到曹英脸上浅淡的笑意。他刚想问她在笑些什么，却意外地在她乌黑的发间发现了一丝白，他忍不住伸手扒拉了两下，惊讶地发现居然不是自己看错了，是曹英真的长了一根白头发。

“瞎扒拉什么呢！”曹英推开曹彦平的手，把韩苏明的那几张纸小心地叠好，夹到最近正在看的那本《沃格氏实用有机化学教程》里。

“……姐，你头上有根白头发。”

“哦，那帮我拔了吧，”曹英的反应却非常平淡，好像24岁长出白头发是件特别正常的事儿似的。曹彦平却远没有她那么镇定，他手有点哆嗦，一根白头发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挑出来、拔下来。

曹英看都没看曹彦平拔下来的白头发，她把书拿在手里就准备回家。这两天她都睡在自己家里，婆婆下午的时候特意来喊过她一次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了。

曹彦平在一边明显无措地拿着那根白头发，架势就跟拿着拉了弦儿的手榴弹似的，曹英眼看着就要出门了，他赶忙叫住她，“姐，我……”

他突然想问问曹英后悔吗？后悔替考吗？后悔退婚吗？还有后悔嫁给赵立和吗？

可他真正对上曹英询问的眼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问不出口，他完全没办法面对曹英说出了“我后悔了”四个字的可能，因为他知道自己跟父亲的存在，多大程度的影响了曹英的选择。

他就是不想承认曹英现在的辛苦跟艰难，是因为他的缘故。

“……我送你过去吧，这么晚了，不安全，”他冲着曹英假笑道，随手把那根白头发扔在了地上，然后踩了过去。

曹彦平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曹家在家门口摆起了流水席，杀猪宰鸡地宴请了整个农场的人，曹彦平也破天荒地坐到了主桌上。他一开始还不适应，可到了下午他就已经满脸通红地端着架子，教训起农场里还在上学的孩子了。

曹英看不过眼，想过去说他两句，却让曹尚红给拦住了，“算了算了，彦平也是高兴，稍微多喝了点。”

“爸，你看看他那个样子，”曹英冷眼看着曹彦平唾沫星子飞溅地吹嘘着自己，耐着性子听了没听几句又忍不住了，“不行，真是太丢人了。”

“英子你别……”曹尚红伸手抓了一把曹英没抓住，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曹彦平面前。曹彦平看到曹英过来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不由地畏缩了一下。曹英这边一句话都没说呢，曹彦平就立马改了态度，规规矩矩地跟对方道了歉，然后还自罚了三杯。

“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曹英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再多说什么，曹彦平也只是舔着脸冲着她乐。

“没事儿了吧，一块再来吃点，”曹尚红也操纵着轮椅过来了，他用烟袋指了指曹彦平，“你啊，少让你姐操点心吧，都已经是大学生了！”

“知道了！”曹彦平极其敷衍地应了一句，先一个人凑到了桌前，曹英推着曹尚红慢慢走在后面，她刚要开口说话，却让叼着烟袋吞云吐雾的曹尚红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爸，你最近的气色可不太好，还是少抽点吧。”

“知道知道，今天这不是高兴嘛，英子我是真没想到彦平能这么出息，咱们家这回算是……”曹尚红还没说完，又一波敬酒的人围了上来，曹英默默地退到了一边，靠着门前的梧桐树站定了。她放空了眼神远望，突然发现胡同口上站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瞧，那人居然是周玉芬。

因为离得太远曹英看不清周玉芬的表情，不过她觉得眼神应该还是像刀子一样，恨不得把她剁碎了吧。

算起来，赵奕强离开南苑农场已经快两年了，他是在曹英跟赵立和领了结婚证的第二天离开的。他走之前特别来找过曹英，虽然赵建业就在旁边看着，赵奕强却完全不顾忌地对曹英说，“英子你等着我，我会回来娶你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曹英忘了自己当时的回答，只记得赵建业当时的脸色比他家的锅底还要黑。

赵奕强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哪怕是过年过节。

曹英倒是听说他每个月都会汇钱回来，就是从来没给周玉芬写过一封信。周玉芬开始的时候还天天在家里又哭又闹的，可除了许菲菲十天半个月的去看她一次，根本就没人理睬她，她自然就不折腾了。

她当然也来找过曹英麻烦，直接拿着半瓶子农药跑来威胁曹英，让曹英把“她的奕强”还给她，不然就当场死在曹英面前。立和他娘直接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曹英把清好的衣裳拧干，抖搂开搭在晾衣绳上，然后让周玉芬“随意”。

周玉芬完全没想到曹英会是这种反应，她当场就拧开农药的盖子，拿着把瓶子就往自己嘴里塞，曹英看着她直接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笑？”周玉芬气急败坏地喊。

“我只是觉得奇怪，周大娘你用自己的命威胁我，你觉得有用吗？说白了，你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是你逼死我的，我死了警察一定会抓你去坐牢、会枪毙你！”周玉芬恶狠狠地说。

“我逼死你？农药是我逼你喝的吗？你是自杀，就算是警察来了也会这么认为，”曹英弯腰继续清衣服，“奕……赵奕强是孝顺才吃你这一套，对我来说，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任何关系。”

周玉芬气得直接就把农药砸向了曹英，幸好曹英闪躲及时，农药瓶子碎在了她的脚边。周玉芬出了气，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就要往外走，却没想到曹英不是她以为的软柿子，直接上前揪住了她的脖领子。

“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周玉芬，我是看在赵奕强的面子上才叫你一声周大娘，”曹英每天上上下下地搬货，手劲比一般男人都大，周玉芬根本挣脱不开，“你是不是忘了现在你们家就你一个人了，你确定你真的要找我的麻烦？”

从那天开始，周玉芬就彻底老实了，见了曹英都躲着走。

曹英不知道她这次过来是想干什么，想来也是翻不出什么花儿的。她索性闭上眼睛，趁着这个难得的闲空又顺了一遍她的计划。

今年年底农场要把大型农具、牲畜什么的跟社员们分了，曹英想要拖拉机，可是农场里惦记拖拉机的也不只是她一个人，可农场总共就三台拖拉机根本不够分，赵建业表示会折价卖给有需要的社员，钱不算多也却不少。不过曹英已经跟邻居刚刚参军复原回来的孙国富商量好了，他们两个凑一笔钱，合伙把拖拉机买下来，到时候两个人搞运输，应该能赚不少钱。

至于曹尚红，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挺稳定，曹英前两天已经跟一个远方的表姑商量好了，一个月给她10块钱让她简单照顾曹尚红的生活起居。

曹英算盘打得不错，可曹尚红病得突然，一下子就把她的计划全部打乱了。第一场秋雨刚下下来，曹英就发现曹尚红的脚趾开始变黑了，她带曹尚红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得了脉管炎，这病根本没法治。